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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发神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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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到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馆中业有二十来人,有的是上回在茅山中见过的,也有几个新面孔。女宾们按例聚集到后苑,太夫人与年长的几位夫人安坐叙旧,顾浴兰目光闪过,惊喜地发现对面站着自己娘家人。

    “三堂嫂,好久不见。”在征得太夫人同意后,顾浴兰携了谢苒的手上前。

    只见一名穿戴不俗的妇人离开座位站起身,亲切地回应到:“浴兰!”

    三人相互见礼,顾浴兰和妇人叙了几句旧,便指着谢苒介绍给妇人,并同谢苒说到:“这是张夫人,你依着我,叫一声三堂嫂吧。”

    三堂嫂张木月今年三十有二,因保养得宜,看上去和顾浴兰差不多大。她的父亲是文成公张昭的族人,丈夫为东宫僚属顾荣。

    张木月对纪家二郎取了个废翁主的事略有所闻。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谢苒,只见面前的女孩儿身量欣长,面庞光洁,妍色分外动人。她暗想到:原来夫君那古板的小友纪二郎喜欢的姑娘长这模样。

    这边听大嫂提起顾荣的名号,谢苒立时回想起许多年前跟着师兄师姐乘坐顾公子家的大船于中江游览的趣事来,因就一笑。

    集会结束后,各家鱼贯而出,一名身量纤秀的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从侧边门走了出来。这名女子面色白净,眉目精致,虽有了年纪,依然不失殊色。不知为何,见到张木月,她步履一顿,似受到惊吓般转过脸去。张木月心中暗叹,思量身边两人都不是那等长舌之人,因此缓步上前见了一礼:“姚夫人怎么来了?”

    “张夫人。”妇人喃喃应了,她双肩颤抖,眼神躲闪,好似下一刻就要晕倒。

    张木月假作不知,低头看向姚夫人怀中的男孩儿。孩子承袭了母亲白皙的肤色,小脸圆嘟嘟极是可爱,“这是阿众弟弟吧,侄媳尚未见过呢。”

    “那,我,我先走了。”妇人显然没料到会遭遇熟人,由女仆搀扶着,狼狈地走远了。

    过了两天,纪瞻从江北回到家,睡前问起参加集会的情况。谢苒乘机问他认不认得那姚夫人。

    “你不知道?”纪瞻定定看着谢苒。

    只见妻子一双凤眼瞪大成了狸猫眼,语中满是委屈:“你们几家那么多亲戚,我哪搞得清?问大嫂大嫂也不肯说。”

    “这个事,大嫂不愿多说,是有缘故的。”纪瞻到屏风后查看熟睡的儿子,回来解释说:“顾家有一位顾秘,是彦先兄(指顾荣)的族伯。二十多年前,顾秘赴武昌公干,带回一名优伶。过了一年,他声称要休掉原配,迎娶优伶为妻。原配虽然是平民家中的女子,但原配生有一个儿子,而且为顾秘的父亲守了孝,按照律法是无法休掉的。”

    “顾家还有这样的人呐?”谢苒难以置信。她本已经洗漱躺下,闻言重新坐起身,怀里抱着一个藤编枕,目光闪闪地盯着丈夫。

    “怎么没有。”纪瞻煞有介事:“再严谨的家教都不能保证人人拘在条框中。”

    谢苒不想听这大道理,赶忙催促到:“后来呢?”

    “之后文皇帝被废,顾秘作为太子党,同被贬往交州,把那优伶一起带去了。”

    谢苒后知后觉:“你说的优伶,不会就是姚夫人吧?她看上去蛮年轻的呀,她的娃娃和我们阿高差不多大,嘴巴翘翘,也像我们阿高。”

    妻子第一次做母亲,遇见谁家孩子都觉可亲。纪瞻失笑:“是她。顾秘老来得子,待姚夫人珍视万分,前年寻了机会调回京城,为的是将姚夫人送回来养胎。哪知等小儿子出生后,他们家那个八十多岁的太夫人联合顾秘的大儿子,私下把顾秘小儿子过继给了顾秘的哥哥。顾秘和家里大闹一场,扬言要出宗,这事传得人尽皆知,族里管不了,官府不得不出面斡旋。后来不知怎的,顾秘又同意了过继一事,故而名义上那小男童已是顾秘兄长的儿子了。这样一件丑事,大嫂哪好意思与你多谈?”

    “内宅阴私与朝堂风云相比,真是不遑多让啊。”谢苒惊叹不已,又调侃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倒是门清。”

    纪瞻换好衣裳爬上床,纠正她到:“其实我们男人在外所经历的和女人在内宅中体会到的,尽是人情往来,何必强分高下?在我眼里,读书拜谒、谋官求爵与打柴卖米、女红针黹一样,都是为了在世间谋生立足,未见谁较谁高尚。”

    谢苒把手放在丈夫的两边耳朵上轻轻揪了揪:“我说纪公子,你好出去开创诸子之学第一百零一家了,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家宅辛密学’,京城所有女人,不管是婆婆还是妈妈,必然爱极!”

    纪二郎大笑。这些话他但凡与旁人提上一句,都道妖言惑语,唯有他的阿苒最懂他。他微微偏过头,捕捉着妻子长发中的馨香,而身边人正一无所知地掩着脸偷偷在笑。温暖的烛光从她背后延伸过来,纪思远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

    早在凤凰三年的春天,晋国皇帝司马炎曾下诏说:近世以来,多皆内宠,登妃后之职,乱尊卑之序。自今以后,皆不得登用妾媵以为嫡正。到了当年的秋天,司马炎的皇后杨艳身患重病。杨皇后深切地担忧丈夫不能像诏书宣称的一样看重嫡庶之别,一旦她身死,他极有可能改立镇军大将军胡奋的女儿胡贵嫔为皇后,进而威胁到太子司马衷的地位。临终时,她头枕丈夫膝盖,哭着恳求到:“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才貌兼备,愿陛下选她来备六宫。”司马炎流着泪答应了她。这位骄傲的女人带着十分的不甘在明光殿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发妻过世后一年,司马炎下令全国范围内继续选取良家子,不戴面饰入殿,由他亲自观看挑选,只注重姿色,不过问德行,有藏匿的以大不敬论罪。如此昏聩无德的举动导致士人忧愁怨愤,天下人无不责难此事。第二年的闰月,天降暴雨,荆州发大水,冲走四千多户人家。为了求得生存,一些失去土地的平民越过大江从北方跑到南方,躲藏到深山中艰难度日。

    荆州大水,南方则大旱,这一年南方多郡的田地颗粒无收。会稽太守车浚痛哀民生艰难,上表朝廷请求赈贷,甚至不惜违抗上命,拒不出本郡缗钱(赋税)。临近的湘东郡受灾情况不在会稽之下,因此太守张咏也不愿交纳赋税。须知这时的官吏考核,排在第一的是税收,第二是地方安稳与否,至于民生、律法、教化等,左不过是样把点缀。孙皓闻之大怒,认为车浚等人是以私人恩惠收买民心,存有谋逆之意,立即派人将两人枭首,首级送往各郡巡回示众。

    对此,尚书熊睦稍微劝谏了几句,孙皓让人用刀头上的环把他砸死。熊尚书的家人收敛遗体时,发现熊尚书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自此,不管是内朝还是边郡,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对皇帝感到极端失望,军中兵士大量逃亡,上官无法禁止。

    当时一些人迎合皇帝的心意,各地以种种形式呈报出现祥瑞。孙皓曾就祥瑞之兆的真实性向韦曜求证,韦左史回答“这不过是人家箱笼里的寻常物罢了”,意指祥瑞乃人为闹剧,但韦曜的下场大家都知道了。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善于投机的小人们继续着他们拙劣的表演。

    第一桩是掘地得银事件。凤凰四年,吴郡地方报告说掘地得银,银块宽三分长一尺,表面刻有年月字。巫祝解释说,这枚银块乃是上天承认吴国皇帝为正统九州天子的“天册”,于是大赦,改凤凰四年为天册元年,呈报吉兆者受到厚赏。

    第二、第三件分别是临平湖石函事件和石印事件。

    转过年来也就是天册二年七、八两月内,朝廷连续改元两次,皆因地方上报出现了天降吉兆。

    改元“天玺”是因为在临平湖的湖边发现一只石函,里面装着一块小石头,上刻有“皇帝”等字样。孙皓宣称这是“天命永归大吴”的象征,下令由东观令华覈撰文,皇象的弟子作书,刻石记之。

    改元“天纪”则出于另一桩“神迹”。鄱阳历陵县有一座历阳山,山上某处并排有七个洞孔,洞孔在山泉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呈黄赤色,俗称石印。某次暴雨过后,好事之人爬上半山,发现石印纹理清晰似文字,当即向官府报告。地方官贪求赏赐,把这一现象作为又一吉兆呈报给了京城。皇帝急忙派出一名巫祝为使者来到鄱阳祭山,顺便查看究竟。

    使者造了很高的梯子登上历阳山,果然看到了类似文字的一些花纹,但至于说写的内容是什么,着实看不出究竟。这使者也是个胆大心细的,为夸大功绩,他干脆用丹砂顺着纹理在山岩上修饰出二十字,即“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不仅如此,胆大包天的使者回到建业后,宣称在祭山时见到了石印山之神“石印三郎”,山神托使者给皇帝带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九个字:“石印封发,天下方太平\"。传到孙皓耳朵里,他说:“从大皇帝到我正是四代,使天下太平的君主,不是我还有谁”当即拜石印三郎为王,赐予印绶。

    献瑞的趋势愈演愈烈。到了秋天,阳羡城附近发生地动。伴随着呼啸和闪光,西南郊善卷洞附近的离墨山上一块大石自立,同时善卷洞内某处开裂十丈,洞中一条白蛇逃走,被称为“白龙腾空”。当地官僚把此事当作大瑞,向孙皓上表献媚。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皇帝竟以此为契机,向全国宣布将在离墨山举行“禅礼”。

    历代皇帝封岳宗泰岱而禅梁父,可惜泰山、梁父山都不在吴国境内,三足鼎立之时,从前的几位吴帝便是有争夺正统传承的心也没有余力去封禅,更不必说当年的孙权根本不在意祭祀封禅这类儒家样子货。皇位传到孙皓之后,他一向重视四季祭祀,往往亲自参与,实在无法参与的必定也会派太子到场,但他对祭祀的重视多出于对巫术的崇信而非对礼制的看重,朝中的儒学大士们对此早就生出了不满,屡次上书劝谏。

    或许是认识到封禅之“封礼”的泰山地位无法撼动,可泰山远在青州,摆明了鞭长莫及,至于“禅礼”的场地,可商议之处还是比较宽泛的。对于这次“禅礼”,皇帝力排众议,亲自下诏封离墨山为国山,旨意一出,便有好事之徒宣称皇帝即将亲临阳羡主持典礼,皇帝本人也表达了离京参与禅礼的意愿。但到了最后,孙皓仅是派兼司徒董朝、兼太常周处两位大臣赴阳羡祭祀,刻国山碑立于山阴,虎头蛇尾地了结了封禅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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