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真人
注1:汝阴,今安徽阜阳。
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深夜,诸葛菡突然登门造访。
“本想等你孩子大些再来的。”她单刀直入,挑剔的目光四处逡巡,观察着厅堂内的摆设。纪家讲究格调,一概陈设乍看朴实无华,实则暗藏玄机。
“阿姐快里边请。”谢苒闻讯将儿子交予乳母,披上外袍匆匆出迎,因走的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你师父她浮游太清自在逍遥去了,交给我一桩苦差。”看出端倪的诸葛菡微微一笑,接着说到:“回头我要找你帮忙的。”
“是,阿姐。”谢苒局促应到。不知怎地,面前之人让她感到一阵的陌生。
“你休息吧,我尚有琐事,先告辞了。”
“哎……”师父有事为什么不直接吩咐自己而是托给阿菡姐姐?谢苒心中的疑虑丝毫未因诸葛菡的到访而消散,她紧走几步,情绪复杂地望着葛菡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她曾几次联系浮玉山众人,大家都说不知阿菡师姐的去向。还有,阿菡姐姐同那张将军举止亲密,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来年三月底,纪瞻的祖母倪太夫人返回乡下,亲自为小重孙操办周岁宴,于是一大家人都跟着回了老宅。又有纪家其他几房亲眷陆续前来道贺,园子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纪陟的妻子倪杏枝出身南郊同乡倪氏,与滕皇后之母同胞。纪陟、倪杏枝二人育有两子,长子纪孚在光禄寺谋了一份闲差,妻子出自吴县顾氏,两人有一子一女。次子纪瞻遵循已故祖父之训,白身在家经营庶务。纪陟有四兄弟,几房的小辈排下来,到纪瞻的长子阿高这里,正好排第五。纪陟为小孙子起名纪景。
周岁宴后,倪太夫人绝口不提回城之事。眼看婆母、大嫂等有长住下来的趋势,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谢苒决意和长辈妯娌们搞好关系,特地询问纪瞻该如何做。纪瞻笑到:“祖母和母亲已奉天师道,你无事的时候陪她们谈谈道法,老人家必定欢喜。”
谢苒在讲法上造诣有限,闻言不由面露难色,纪瞻指点她说:“放轻松些,无须深谈,只说你通晓的便是。”
“也不见你和旁人谈玄说古时哪里随意了。”谢苒嘀咕到。自从北方传来的清谈开始在江东盛行,士人们沉迷此道,她的丈夫也未能免俗,为此还曾赴山中听讲道、佛法事。说来都是他家家学渊源。
有汉以来,官老爷讲究儒学,但妇人们自有虔诚可信,两不相干,建业城内外权贵世家概莫能外。像倪太夫人,虽号称信奉天师道,实则佛事也拜,蒋神也拜,对各路神祇来者不拒,聊以为寄托罢了,因此专门吸引了若干游方道士前来讲经说法。相比下,婆婆倪杏枝更加虔诚。她曾评价说:“世崇黄老,未闻佛法。江东沙门起于前朝,数的着的,只有京城建初寺、吴县通玄寺,哪好与千年道学相较。”
俗世所谓天师道学,不过黄老术与神仙术杂糅下的产物,如果继续深究下去,甚至会发现有的内容大量借鉴了沙门法说。谢苒私心想到。
建初寺、通玄寺分别为大皇帝报效生母与乳母敕建,地位相当于方山的洞玄观。当年施但乱军为祸京城,将洞玄观的房舍焚毁殆尽,至今没能恢复。洞玄观败后,一部分道士移驻城北摄山(今南京栖霞山),另有一些人去到了距离建业不远的句容茅山中。
第二年的四月,茅山举办说法会。倪太夫人受到邀请,遣儿媳代她前往,谢苒和大嫂顾浴兰奉命陪同,由纪瞻一路送至句容。
天才蒙蒙亮,山间小道薄雾飘渺。仰望连绵重迭的高大山体,山顶红墙黛瓦的道馆隐约可见。在小道童指引下,来访宾客男女分行,男宾们在山脚的道馆中相聚品茗听道,女宾过桥来到河对岸的内苑中,同样聚听讲法。
开场由一青年道人登台,讲述说:“我天师道又叫正一盟威之道,有四十四治,百余祭酒,信徒家中所奉‘靖室’不计其数。得道而长生不老、可以进入天界之人,男称真人、仙人,女称夫人。学生在此试举两例:周时仙人王子乔,汉时茅山真君茅盈、茅固、茅衷兄弟三人。他们原来都是凡夫俗子,经问道而升入仙界。我等若精诚修习,同样当有大道得成之日。”
台下信众顿时议论纷纷:“正是如此。”
接下来,来自衡山的道士陈兴明开始讲述各类神通故事,一讲就讲到了正午,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谢苒偷眼看了看婆婆,只见倪夫人与大嫂顾浴兰正襟危坐,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俨然沉醉其中。
她坐不住,偷溜到后园透气。园子秀丽可爱,有一小径斜插向半山,旁边则是一条平坦的卵石小道,直通向后方的水塘。水塘对岸堆山作树,朦胧似有人声。
沿着小石桥跨过水塘,另一头是一条步余宽的青石板路,走了两三射地,一幢飞檐翘角的三层木楼出现在视野当中。木楼后方更有一处水色碧绿的湖泊,十多人三三两两散坐湖边,男女皆有,全部穿着道袍,其中一多半胸口佩有玉饰。
早上进山怎没见这些人,谢苒好奇地扫了他们几眼。忽听得一声“谢夫人”,迎面走来一人,是在方山上打过几次交道的徐度宗。他笑容满面地对谢苒说:“王真人讲法,机会难得,夫人不去听一听?”
“徐仙人怎在此地?”谢苒略感吃惊。看徐度宗的状态,明显已在此地许久了。他在官府里不是有正经职位的吗?
“不敢当不敢当,谢夫人唤某道友便是。某与馆主在此参听王真人讲法,真人知夫人于此,特遣某前来相迎。”徐度宗手指湖心,笑意愈发浓了。
湖面波光跳跃,有一老者,皓首银髯,面皱如果脯,铺席立于水上侃侃而谈。
谢苒不好拒绝,边走边想:“王真人”看上去有一百岁,身手倒是灵活,站那么一小方席子上也不怕摔着。
不多时,又有一青年女子迎上前。她身着彩装,五官姣好,眉心画一点朱砂红,胸口挂着一块莹润发绿的玉石,花纹为天禄。
“这是任城魏蕤,若某没记错的话,你两人年岁相同。”徐度宗向谢苒介绍到,转头问那女子:“阿蕤,你与谢夫人谁人更长?”
名唤魏蕤的女子掩唇笑答:“我等都是五月五生,哪来大小之分。总算把阿苒盼来了,快请入席。”
谢苒听在耳中,忍不住扬了扬眉:“五月五吗……”
民间素有恶月子克父母之说,历来不养五月五日生子,大都予以遗弃。魏蕤以为谢苒是自惭,道:“五月五怎么了?孟尝君、文恭太尉皆是五月子。”
齐国丞相田婴的儿子田文出生于五月初五。田婴按照习俗,叫田文的母亲把婴儿拿去扔掉。田文的母亲舍不得孩子,偷偷把他养活了。田文五岁时,田婴发现了田文的存在,他大发雷霆,斥责田文的母亲:“让你把这孩子扔了,你竟敢把他养活,这是为什么?”
田文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回答,田文立即叩头大拜,反问田婴:“您不让养育五月生的孩子,是什么缘故?”田婴回答:“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了身长跟门户一样高,会害父害母。”田文说:“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呢,还是由门户授予呢?”田婴不知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不语。田文接着道:“如果是由上天授予的,您何必忧虑呢?如果是由门户授予的,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还能长到那么高呢!”田婴无言以对。田文后长大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被叫做孟尝君。文恭太尉胡广也因五月五出生,被遗弃在云梦泽,由胡家人捡回去抚养长大,后来自有一番成就。
三人先后在王真人斜首方向入座。魏蕤低声介绍说,正在说法的清虚真人王褒,乃是她启蒙师父。
许是察觉到有新人加入,王褒冲谢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顿了一顿,继续向他的信徒们宣讲紫阳真人周义山得到《大洞真经》的整个过程:汉时,汝阴(注1)人周义山少年时在山中求道长生,先后得到黄秦君、宁先生等人指点,登山三十余座,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终获《大洞真经》三十九篇。其中提到一种“三元真一之法”,又称守一之法,是一类还神守神的修炼法门,通过精思存真、守三宫、朝一神等方式达成长生成仙之目的,在八节日(四分四至日)修炼,一则消除万害,一则形躯不败。
见谢苒听的入神,魏蕤悄悄在她耳边道:“诸葛清远女君与我有同门之谊,她托我教授你几样东西。”
清远是诸葛菡的字,一般人不会知晓。谢苒回神看向魏蕤:“她未曾与我提过此事。”
“阿苒不信我,还能不信这个么。”魏蕤低笑,举起胸前玉佩展示给谢苒,“虽说过了大江,我的天禄不顶用,但这式样,你可瞧清楚了?”
这枚天禄玉佩的纹理质地与她的麒麟佩一模一样。谢苒暗中极为震惊,面上半点不显:“看来今日在座,都是持玉者。”
“可不怎地。”魏蕤托腮望向湖中心仍然讲述着玄妙故事的王真人,语气有些许失落:“我师父说,每经丧乱,玉佩皆有失。黄巾以来,只余下我们这一十二人持玉,令人惋惜至极。”
骄阳在中天不落,这一日分外冗长,长到足够谢苒在习得燔烧玉石的前提下进一步掌握玉佩的使用技法。谢苒因此对师父早年说过的“世界广大,宇宙浩渺,所知不过尔尔”的说法有所了悟。当她重新回到婆婆和大嫂身边时,上首处,道人陈兴明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你上哪儿去了?”顾浴兰悄悄问自己的妯娌。
谢苒装作羞涩的样子,低头说:“才在花园里逛了逛,一时忘神,我这去了多久?”
“有小半时辰了,没事,过来坐吧。”阿苒年纪轻,这样的场合,多半是呆不住的,自己也是那个时候过来的,顾浴兰很能理解,脸上就带了一丝了然的笑。
按照约定,这一年的秋天,建业外城外的摄山举行了另外一场天师道信徒的集会。摄山位于京口与建业之间,车船便捷,大道平坦。这一段时间倪太夫人身状况尚可,故而老人家这回执意要亲自上山参加集会。纪陟无法左右老母亲的决定,恰好此时纪家在淮南郡的田地出了点状况,纪瞻已经赶过去处理,纪陟和纪孚则为朝中事务牵绊。思来想去,除了两个儿媳,纪陟另外叫了纪家三房的一位侄子纪望陪同护送。
纪望的家就在东郊附近,熟知摄山情况,一路走来十分顺畅,直到行至山脚岔路口,因这两日信徒纷至,三岔口的山道遭车马反复践踏,变得泥泞不堪,牛车车轮陷入车辙中动弹不得。纪望带着两名下人使了种种法子,均无法将车从过深的车辙中赶出,只得尴尬地对车中三人说:“请太夫人留在车上,劳烦大嫂和弟妹先下来走一段。”
谢苒一听,撩了帘子便要下车,顾浴兰落后一步,眉心微微蹙起:不同于在茅山,此处鱼龙混杂,她本能地不太想下车。
太夫人好似看穿了顾浴兰的心思,当即也表示要下车步行,顾浴兰吓了一跳,赶忙戴上帷帽攀下车来,与谢苒一齐站在道旁。减轻了重量的牛车被拉出,一段小插曲很快过去。接近晌午,一行人顺利抵达了山腰处的道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