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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门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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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除封号的旨意乃是口谕,太常寺官员揣度陛下意在家丑不可外扬,当下小范围和宗亲做了告知,连收回谢府一事都是悄悄进行的。谢苒颇觉得太常寺这一举动有些没理:明明这座宅子在她受封翁主前就赏赐下来了,为何拿掉翁主封号,连房子都要收回去?转念一想,既然府邸亦是皇帝所赐,他想要取回,实在天经地义。大约大哥哥是铁了心要给她一个教训吧。

    婚期定在九月,她和纪瞻最后一次回到谢府。

    “说来奇怪,我在樱桃巷这儿住了不过五年,倒像住了一辈子那么久。”谢苒信步走入中庭树荫下,喃喃说到。

    纪瞻担心她不好受,打岔说:“那不是还有在乌程的时候么?”

    龙溪畔的乌程侯府,榕树、桃花和大白狗,一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一时感怀不已,脸上流露出伤感来。纪瞻自悔失言,忙说:“先前一直没有机会,要么你带我到处逛逛吧。”

    “我正有此意。”

    两人游览了景色秀丽的花园和设计精巧的三回字连廊,又去了马厩、厨房以及师父种兰花的暖房。在谢府五年,她从未像今天一般仔细参观这个家。末了,谢苒和纪瞻走到家祠门口。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师父替我认了阳夏谢家为宗,我心里还有点高兴呢。”她坦言到,推门走了进去,开始动手收拾供桌上的牌位,一边支使纪瞻:“屋后头有个梯子,你搬过来。”

    纪瞻略感意外。往常这些事,她一贯是不劳动他的。但阿苒有要求,他自然照做,按照指示登梯上梁,小心取下一端黑漆木盒。里面藏着一枚银制长命锁,一方手帕。长命锁上刻着一个“谢”,手帕上秀着花样细巧的莲花池及一个“苒”。年深日久,银锁发黑,手帕也泛了黄。

    “咱们走吧。”谢苒打开看了一眼,吁一口气,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纪瞻的老家在建业城南,靠近丹阳郡城的地方。两人回到纪家老宅,开始了长达七年的乡居生活。

    建衡三年到凤凰二年,这三年间吴国接连闹起旱灾和瘟疫,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百姓哀鸿遍野。但孙皓对此视若无睹,肆意加宠亲信佞小,穷尽心思括收民膏。

    众所周知,皇帝与会稽、吴郡两地士族不相好,他们反对皇帝迁都,也反对北伐,否定一切有悖于温和施政的举措。

    相比心高气傲的贵族子弟,一直以来,孙皓都更偏爱选用出身低微的寒族出任赋税和监视方面的官职。

    再往前追溯,孙皓得登九五之位,靠的是出身寒族的张、濮两人的鼎力支持加上乌程侯府所在的吴兴郡周、姚、沈氏等家族的出资相助。至于顾、陆等重臣对孙皓一系列所作所为的宽容,与其说是他们与废太子旧臣之情的表现,不如说是大局已定下的顺水推舟。而吴兴士族之所以押宝孙皓,同样并非出自士族的本意。周、姚、沈氏等二流士族看好孙皓,乃是寄希望翻得从龙之功,来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孙皓没有辜负他身后的这批人,先是把阳羡、故鄣、乌程等地从吴郡分出单设吴兴郡,随后又拔擢了一批阳羡人士。比如周处,三年不到,轻轻松松已做到皇帝侍中了。

    早前,吴郡云阳人韦曜因才华受到皇帝看重,出任左国史。举办宴席时,唯独允许酒量不好的韦曜以茶代酒,但随着韦曜渐渐不得皇帝的意,过后也越来越强逼他。皇帝又要求韦曜为其父修本纪,但韦曜坚持说孙和生前没有当过皇帝,不宜立本纪,宜名为“传”,引发了孙皓的厌恶。韦大人对此甚为忧惧,以年老体衰为由提出辞职,孙皓未答允。另外,孙皓经常支使近臣嘲弄公卿大臣,揭露他们的隐私和短处。韦曜认为不顾脸面地诽谤中伤,会使人的内心怨恨增长、群臣失和,所以每次轮到他揭露其他人的短处时,他都不肯照做,只是在经义方面发向人发难质问。

    渐渐地,韦曜彻底失了圣心。终于有一日,皇帝找了个借口拘捕韦曜,把他投进监狱。韦弘嗣年近七十,并不畏惧死亡,但他手头有很多书籍尚未完成,不甘心半途而废,遂通过狱吏上书陈词,献上完成的《吴书》、《国语》注等,希望借此求得赦免。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回孙皓铁了心要杀他,借口他的书脏旧,对自己大不敬,不光杀死韦曜,还把他的家人放逐到零陵。

    一直以来,有一种流言是故去的陆丞相与留平等人一起参与了太庙废立之事,先前孙皓顾虑陆抗领兵在外没有发作,到陆抗归葬后,皇帝借口陆凯在担任丞相期间有所过失,下令把陆凯的继子陆祎一家贬去建安。陆凯参与谋逆的说法纯属好事之人离间,孙皓对此一清二楚,但他对陆凯的憎恨早在陆丞相多次犯颜直谏时就已埋下,这会不过是发作出来而已。

    后来还有像楼玄、贺邵等忠直之士陆续遭到迫害。不仅如此,忌刻昏暴的皇帝连故旧嬖臣都未无法容忍。

    年末,孙皓特许新晋宠妃于夫人回乡看望父母。于恬家在东郊一小乡,女儿得跃龙门一年多来,于家老爷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成了惯常。收到女儿要回家的消息,当天一早,于老爷命仆人到集市上大肆采购鱼鲜牛羊。于家家仆狐假虎威,样样货品照例要挂账,盖因这次赊账的价钱格外高昂,商户们哪里肯应?众人上下一心,合力将那于家恶仆赶走了。

    于恬回到家,听说家中仆人遭到殴打,马上派出侍卫赶往东市,打伤商贩并抢走了所有的货品。此事惊动了主管京城集市贸易的司市中郎将陈声。陈声查访得知犯事的是宫中侍卫,倒是一点不犯怵,当即通报有司逮捕相关人等绳之以法,一点面子都没给于贵嫔留。

    说起来于贵嫔其实不算那等不讲理的人,乃是因她心疼长辈,偏听了家中仆人的一面之词,一心想为父亲撑场子,这才做的过火了。获悉真相后,于恬又愧又恼,十分下不来台,一状告到皇帝面前。

    事态发展到这,本是陈声占理,哪想皇帝对陈声这个早年间的宠臣从妄幸转变为主持公道的忠臣感到深深的厌恶。几日后,他借口陈声在禁中行走时不遵守礼仪,命武士逮捕陈声,用烧红的大锯残忍地锯断了陈声的头,尸块抛洒在四望山下。

    因处死陈声的手段极为酷烈,此事轰动京城广为人知,便是连远在郊外的纪家老宅也对这一桩官司有所耳闻。

    这时谢苒的妊期已进入第五个月。半年前,在皇帝责问孩子的来历时,谢苒感到着实不可思议。与阿瞻仅有的两次亲密,他俩都很小心,怎会怀上呢?惊讶归惊讶,她的情绪未尝流露在脸上,平静地看向它处。

    谢苒的反应让皇帝怒不可遏,返回寝宫后,他一连击碎了七八样陈设,方稍稍平息了怒火。阿苒的热烈真挚与不肯屈就是他偏爱她的原因所在,而这样的性格无疑也令他留她不住。

    纪、谢两家的婚事办的毫不张扬。婚后全家都回了城,只他们两个留在乡下。

    新婚之夜,谢苒红着脸告知了丈夫妊娠之事。生长二十年,纪家二郎突破礼仪的情况屈指可数,现在可算是罪证齐全了。一时的错愕与羞惭后,他整理好思绪,握着妻子的手说到:“如此,我会做好安排,你放心便是。”

    纪瞻在婚礼后三天开始寻访合适的医士,并于两个月后向父母宣告了妻子怀孕的喜讯。大夫诊脉时,他通常亲自守候在侧,检阅药方、口尝药汤,几乎寸步不离。

    丈夫的无微不至让谢苒想起师父讲的一个故事:荀粲是魏国太尉荀彧的幼子。他心思纯净,宣称爱好美色,想尽办法取了美丽的妻子。他与妻子感情甚笃,冬日妻子生病发烧,就出中庭卧冰,返回室内用身体覆盖妻子帮助缓解病情。

    又过了一个月,远在几千里外的陈郡阳夏谢家送来了给小夫妻的新婚贺礼:一对铜酒尊。这份礼物先是被送到原来的谢府,随后转送到城西纪府,最后辗转来到谢苒手中。

    这位叫谢缵的便宜伯父真挺有心的。谢苒托起样式古拙的酒尊仔细端详,不意听到室外一阵窃窃私语,是城里奉命来送酒尊的侍女在同她乡下的小姐妹分享陈声的轶闻。

    谢苒曾几次在宫中与那风姿出众的男人有过晤面。如今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陈大人被害时的惨状。这一天,她胸中郁气丛生,早早躺下了。

    傍晚纪瞻从田庄回来,先到卧房看她:“……是累着了吗?”

    迟疑了片刻,谢苒说出了陈声的事。

    纪瞻没有说话,心疼地抱住妻子。

    来年四月,谢苒诞下一名男婴,在纪家排行第五,小名阿高。

    阿高满月时,孙宁到南郊看望谢苒。两人长久不见面,打开话匣子聊了许多,就说到给谢府的旧仆胡婶一家安排差使一事。

    当初谢家宅子被朝廷收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谢苒既然一早承诺过让胡婶回城,自然不会食言。他们夫妻不在城中,不好叫胡婶到纪府做事,原本谢苒计划让孙宁帮忙,不想正逢大司马府两位长辈先后去世,孙宁自顾不暇。谢苒又想到薛家,但薛家亦在为薛莹能够回早日回京忙的不可开交。此事最后是纪瞻找顾荣帮忙解决的。

    在丹阳公主眼中,自封号被褫夺以来,谢苒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见嘉若姐姐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丹阳公主不由把胡婶一家辞了在顾家的差使跑去何家侍奉一事咽了下去。

    九月里,趁着天气晴好,纪孚、纪瞻兄弟两人带着妻儿至方山游玩。纪家在方山脚下拥有几处田产和一片庄园,获知这个消息,谢苒想起有一年她生日时丈夫一大早出现在洞玄观,她猛然醒悟到:“我还以为你是十分有心一早从城里赶过来方山的,该不是在庄子上住了一夜,刚好第二天上山吧?”

    被妻子识破了多年前的小伎俩,纪瞻笑容一滞,赶忙将床上的儿子捞到怀中,口里说着“阿父带你出去玩去”,迅速消失在门外。

    谢苒好气又好笑。与阿瞻相处的时间越久,她越发觉他内心深处潜藏着活泼的孩子心性,说出去谁人肯信?

    一行人在山下住了两三日,玩得很是尽兴。返程当天,车马出发走到半道,远远看见对面对来了一架马车。按理,谢苒他们人多,该是对方相让,但不知怎地,纪孚示意头车让路,随后走过来和弟弟解释说:“对面是军师将军张家。”

    襄阳人张悌家族不显,但他很会趋炎附势,在众大臣担忧脑袋不保的情况下,他连年高升,刚刚升任军师将军。有传言说接下来他或许会担任丞相。

    一旁的谢苒撩开车帘观察着对方平平无奇的车驾。便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她望见了诸葛菡。

    身着长裙臂挽披帛的诸葛菡与那蓄短须的张将军肩并肩而坐,膝上挨着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阿菡姐姐不知有没有看到她,美丽的脸庞上似有一丝倦怠。

    谢苒想起了师父的一番嘱咐,自此有了心事。她每于夜中惊醒,长久聆听着山林深处的吟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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