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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得鸿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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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司马陆抗因病去世的消息传到宫里时,孙皓刚服下一粒药丸,枕在侍妾的大腿上假寐。读完奏本,他一下坐起身来。

    “陛下这是怎么了?”新封贵嫔的于恬心怀惴惴地问到。她本是建业东郊锻铁的王家新媳妇,春日出游时被皇帝看中,随行宦官付了一块金板,那杀千刀的王老大当场将自己卖了。于恬闹了几日便醒悟过来:与其为那丧尽天良的前夫伤心难过,还不如花心思讨好风度翩翩的新夫主。毕竟这世上谁会和穿不完的绸缎、吃不完的鱼肉过不去?

    “没事。”孙皓朝着爱妾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下榻走到窗边往外看。秋风过处,落叶纷纷,湖上凉意深深。

    荆州的兵还剩多少来着?水军外加江陵守军,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四万人。大司马一死,西陵简直是秋后的蚂蚱呀。皇帝想到,对门口的值守的羊度说:“传召,大司马谥号定为‘武’,长子陆晏承爵。五男晏、景、玄、机、云分领大司马的兵力。”

    乍一听得陆抗的死讯,羊度脸上血色尽退。

    孙皓见状就笑:“怎么,你挺难过?”

    “不,不是的,奴婢只是有些意外。”羊公公慌忙低下头。他是读过几年书后才进宫做的宦官,尽管他师父詹廉极度厌恶那个清正不阿的陆抗大将军,羊度却很清楚:少了这些个有能耐的武将镇守边关,他们这些小宦官的下场,便是与那西蜀的黄皓之流一般,最终惨死于北国乱军的屠刀下。

    孙皓不再理会自己的黄门官,坐回软榻上抚弄着妃子香软顺滑的肌肤。于恬心中一跳,立马收拾好情绪,说到:“今日寒衣节,臣妾与陛下进一件新衣吧?”

    独子盛年亡故,大司马府的太夫人孙舒城受不了打击,立刻病倒了,不到两个月,这位太夫人悲痛去世。她是皇家健在的宗亲中身份最尊者,皇帝亲自前去拜祭,好巧不巧碰到了同去吊丧的先丞相陆凯的过继子陆祎。

    年轻的君王无比亲切地问候了陆祎。步出灵堂后,皇帝回看了一眼庭下众人,神态轻佻地走远了。

    十四岁的陆机在挽帐后方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父亲与祖母先后过世,少年的世界自此坍塌。陆机情知此后他与家人们的生活将大不同于过往。

    陆家三位长男因为军职的缘故留在荆州,陆机和陆云扶棺回乡结庐守孝,至于大司马府原来一干人等,包括陆抗的小儿子陆耽、妾室姚天心及陆景的妻子丹阳公主孙宁都被留在京城。

    这个冬天,家家户户哭祭大司马,街头巷尾纸幡飞散,建业城格外寒冷。有司奏其不合礼仪,孙皓说:“蜀地之人经常祭祀诸葛亮,刘禅也不肯,之后还是给建了祭祠。朕听说汉国被占领后,宫室和祖庙涤荡一空,只有武侯的祭祠保留下来。何况京城人只是路祭一下呢,随他们去吧。”

    到了正旦日,滕皇后接见外命妇。皇帝偶然看到倪杏枝,命人把她召来赤乌殿,和颜悦色地问说:“姨母家中近来可好?”

    倪杏枝固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女婿绝不像看上去那般温和无害,然而天家做足晚辈姿态执礼对待她一届老妇人,她怎好拒绝?拘谨地答到:“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好。家中新媳近来有了身孕。”

    话一出口,她猛然想起儿媳是个不受宫中待见的,一下慌了神。其实进宫前丈夫特意交代过她,才在椒房殿和外甥女聊的高兴,倒给忘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纪陟为人处世是出了名的面面俱到,他两个儿子也周密的很,没想到家里的婆娘是个蠢实心的。孙皓笑了笑,看了一眼阶下的羊度。羊度会意,连忙引着倪杏枝往外走去。他受过谢苒许多的好处,期间忍不住提醒说:“夫人留心,往后少在陛下面前提谢小姐的事。”最好是再别进宫来了您,羊公公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一席话说得倪杏枝心惊肉跳,于路攥紧了袖中双手,生生在风地里头吓出二两薄汗来。好在直到出宫都风平浪静的,回府后清点所受赏赐,仿佛比椒房殿说的还多了呢!选拣其中好物稍加整理,第二天一早带去老宅,给身怀有孕的儿媳滋补身体。

    说到她家这个新媳妇,倪夫人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新妇刚过门一个月便诊出身孕;愁的是她还没嫁过来,好端端一个翁主的封号就给丢了,连同长干里那间富丽宅子一起被收了回去,迈进他们纪家大门的时候说两手空空也不为过。偏丈夫和大儿子去了一趟宫中,把婚事直接应了下来,慢说自己,连阿瞻都感到意外。

    那时,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四个月前。在谢苒等人失踪后的次日黎明,晨起清理湖中落叶的杂役发现水面上飘着一团白,顿时下坏了,以为哪个妃子投了水,火急火燎地报到上官处。上官是个有脑子的,马上联想到宫中找了一天一宿的两个人。

    阿苒醒时,床边守着一名宫人。意识到谢苒在动,那宫人抻长脖子与谢苒对视一眼,急忙跳起身跑了出去。

    小半刻钟后,皇帝来了。他双目犀利,脸色阴沉,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苏先生在哪?”

    后湖与宫内天渊池联通的位置修有铁闸,除非是三岁孩童,常人根本无法逾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发现谢苒之后,士兵们奉命连续打捞了一整天,除了清出好几大船淤泥外一无所得,遍寻不着苏修西的踪迹。

    “我师父她……她入了大江,不会再回来了。”小姑娘平静地叙述到,此外不肯再多说一句。

    “不可能!”孙皓从未想过苏先生会逃走。他还没死呢,人就跑了,他的药怎么办?他原以为她是父亲的旧部,哪怕只剩一口气,她爬也要爬到自己脚边匍匐着,和其他朝臣一样,他再怎么羞辱、嘲弄、贬损他们,他们都只能低下头颅唯唯诺诺,继续为皇室尽忠竭力。可她竟然跑了!如果说是为了谋取利益,那些和尚道士,个个为利而来,利尽而散,再没哪个能和苏一般不在意顺逆,在他身边跟足二十年。随着苏修西的失踪,她的动机恐怕要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团了。

    皇帝怒塞于胸,像西苑中蓄养的失了心智的疯狗一般在床前大踏步来回。谢苒见他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干脆把眼一闭,靠着床头假寐起来,心想横竖总不能杀了我,想着想着困意上涌,不觉又睡了过去。

    孙皓当然不会动谢苒。别看他的阿苒妹妹面上稀松,骨子里自有她的柔韧固执。事实上,他对她可以说是毫无办法。人心的驾驭是世间最难的一件事,他在国人处未尝败北,究其本,无非是因了“不在乎”三字。

    孙皓的视线回到床上。女孩从被捞上岸,已经连续睡了一天一夜。他放心不下,指示宦人再叫太医过来。

    年轻有为的太医令狐括正左右为难。

    令狐一家世代供奉太医署,到令狐括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作为上任医正,祖父在令狐括即将入宫任职的前一天叮嘱自己的孙子:行走禁中,精妙的医术固然紧要,但说话的时机和说话的尺度更不能有分毫差池。

    据令狐括所知,床上的病人是永安翁主,实在没听说这位贵人嫁给了京城哪家。诊出来的结论,是该说还是不该说?毕竟陛下对她的关切作不了假。

    “臣斗胆,可否借一步说话?”耳听得陛下召见,令狐括下定了决心,硬着头皮就走廊上悄声到:“依臣愚见,贵人身怀有妊,但月份很浅,臣提议让其他太医再看看。”

    “你说什么?”皇帝打断了令狐括。

    陛下这反应可不像是高兴的样子,难道自家的富贵今日要到头?令狐括暗暗叫糟。

    当夜,孙皓登上苏修西曾经居住过的湖心岛,在那狂风肆虐的窗口坐了很久。

    七月三十休沐日一早,皇帝让传纪大人入宫。

    高通询问传话的小徒弟:“陛下要见的是哪位纪大人?”

    小黄门一慌:“徒弟再去问……”

    “给我回来。”高通厉声到,声音放的很低。皇帝连续多日面色冰冷,若这个时候触怒了他,焉能有命在?大宦官思索片刻,决议将光禄大夫纪陟和都亭侯纪孚两人一道宣至昭明宫。

    自打小儿子回了京,追问下得知他是和永安翁主一起回的,纪陟便知有这么一天。他理了理思绪,对身边的长子纪孚说:“待会不管陛下问什么,只要没点到你,你都不要抬头,更不许出声。”

    赤乌殿中殿内,两个六七尺高的青石大香炉烟气缭绕,异香浓得让人窒息。

    “谢苒十分顽劣,朕已经决定取消她的封号和食邑,纪爱卿,你怎么看?”座上的孙皓开门见山地说到。

    纪陟泰然言道:“陛下英明。”

    老滑头,说了等于没说。孙皓心中暗骂,眯了眯眼:“朕听说你家小儿心心念念着阿苒不放手,纪陟,你打算如何做?”

    一旁的纪孚此时已是汗流满背,心里替老父急的不行,偏没法带在脸上。早先他一度怪父亲做的太过,导致阿弟离家出走几年都不回,临了才发现,至尊的威严根本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招架的。想想也是,哪怕如万丞相那等劳苦功高的旧臣,陛下还不是说杀就杀了。何况他们纪家正经连皇亲都算不上。

    纪陟微微挺直了脊背,视线望着地面,语气波澜不惊:“谢小姐看得起犬子,臣一家无不感激,往后臣一家定然好好待她。”

    当年乱臣孙峻派还是中书郎的纪陟前往临湘传达责问南阳王的召令,意在逼迫南阳王自杀。纪陟假装遵从命令,借机鼓励孙和向大皇帝申诉,甚至赌上前程为其传递信件,令得南阳王府暂时渡过难关,他自己则险些惹来杀身之祸。

    孙皓打量着阶下头发花白的老臣子。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点都没变。

    皇帝一语未发,撇下纪家父子走入后殿。正午的太阳光投在宫室光滑的地面,反射在巨大的铜香炉和帘幕的飘坠上,风吹帘动,室内光影扑朔,人在其中如行水底。身着烟绯色齐腰襦裙的女孩儿半侧过身,双手置于膝,安静地倚坐在走廊临水一面的吴王靠上,眉间忧愁之态显露无疑。

    拿捏住纪家逼她就范,似乎是现今唯一的法子了。皇帝迟疑着走上前。

    听到脚步声,谢苒扭过头,直视着皇帝的双眼,眼中唯有坦荡。她以为他会发火、会责备她不知轻重,甚至会像对待师父一般将她囚禁起来,但大哥哥接下来的动作把谢苒惊呆了。

    孙皓缓缓走到她的脚边,笨拙地半跪下来,手指轻触她绸裙的裙面,表情虔诚而郑重。阳光照耀在这位吴国君主苍白无血色的面孔上,他的气息是那么熟悉,那清甜悠长的留香曾为失去怙恃的小女孩带去了属于家人的无可取代的心安。

    谢苒不忍心退开,只得轻轻别过脸。

    皇帝一手抓住谢苒裙腰上绑缚五彩绦穗的韘形佩,一手握住谢苒的右手,冰冷的脸颊贴在她温热的手背上,低低问说:“阿妹是厌极了我么?”

    “我……我只是再和大哥哥说不到一处去了。”她回答到,神态和刚才殿上的纪老头一模一样。

    皇帝早料到是这么个结果。他艰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苒,自嘲地笑了。

    “纪家清正,你嫁过去不会受苦的。”他对她说到。这是之后许多年内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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