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旗紫盖
酉时将近,在夷道城外码头酒家内,谢苒阐明来龙去脉,顺势问对面人到:“是打算送我回京么?”三天来,她每天都在担心这件事。
“翁主误会臣了。”陆晏肃然:“臣只是担心您遇到麻烦。”
“既如此,陆表哥何须一口一个‘翁主’。不如仍旧随了阿宁的称呼。”她半开玩笑地说,侧面观察着他的表情。几天前陆晏表现得分明想遣送谢苒回建业去,怎的三天一过,全变了态度呢?谢苒还没有自大到认为是自己的故事打动了陆家大公子。
这一天的晚餐结束得比平时稍晚,陆晏的副官在门外徘徊了好半晌,一见他的上峰露面,急急凑近前来。谢苒见状,知趣地往边上避了开,奈何她耳朵尖,隔着小半里仍旧听到他们在商讨明天的日程。听着听着她耳朵竖了起来。
次日天不亮,陆晏等人按照头一天的安排在码头汇合。今日他们计划前往夷道与西陵交界处的几处瞭望点视察。与乐乡来的两名将官结束谈话后,陆晏返回舱房开始查看舆图。军船驶离泊点不到两刻钟,但见书案上灯火猛地一矮,一道黑影骤然出现在灯前。陆晏大惊,定睛细看下,这才认出舱中人。
“是你?”
夷道往西即为吴国西疆门户西陵城。两城沿江一线地广人稀,最不缺的唯有渡江而来除之不尽的北朝细作。她这个时候偷入军中,究竟意欲何为?去岁何家姐弟失踪,幕后隐隐潜伏有北国细作的身影,偏又是永安翁主寻到了他们。然后是左夫人王氏出事,陛下长久辍朝……件件与她脱不开干系。
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
谢苒暗道不好,便要上前解释,不意间带倒了几上陶灯。舱外不远处,路过的陆家三郎陆玄听到长兄房间内传来动静,他有些担心,抬在门上一叩:“怎么了大哥?”
陆晏犹豫的功夫他已推门走了进来,望着谢苒,一派目瞪口呆的表情。谢苒亦不察船上有这般妄为擅闯之人,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对着人微微一笑。
阿玄三岁开始随同父亲在任上,养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论起稳重,怕是五弟六弟都比他强上几分。陆晏的脸上越发不好看了:“三弟,我无事,你先出去吧。”
随即他掩上房门,扶起陶灯徐徐注入灯油,重新将其点亮。做完这一切后,他在谢苒对面坐了下来,“翁主不请自来,是为何故?”
听得这冷冰冰的一问,谢苒心中大为懊悔,忆及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用过这种怀疑的、不耐的口吻探她的底细。
一墙之隔的陆玄此刻满脑子疑问:刚那是一名女子?哎哟,房间太黑,真没瞧清。
正当陆玄抓耳挠腮之际,谢苒也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中:“是我把事情想的简单了。我想到上游看看,怕你不同意,便行了一个先斩后奏。”
她表情分外坦荡,陆晏脸色略有缓和:“如此,待船靠岸,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回城。算了,直接送你到江陵吧。”
江陵的隔壁是乐乡,乐乡是大将军陆抗驻地。他还真想着送她回京!意识到这一点,谢苒怒上心头,压低声音说到:“不行,你没有资格决定我的去留。”
“按理,这确实不是我辈应当操心之事,”陆晏幽幽地道:“陛下亦没有旨意要我们做臣子的遣送您回京。但一则您身为宗室,游走在外,二则您身为女子独自出行,终归是不妥。”
“陆表哥,我不该因一时兴起偷偷登上军船,这事我和你道歉。要我去江陵可以,但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不会回建业的。”谢苒最听不得这种酸掉牙的陈词滥调,当下推开手边一小窗,作势要跨出去。
“你干什么,先过来坐好!”陆晏气的不轻,伸手拉了谢苒在临近的一处小榻上坐了:“好好说话,不许耍小孩脾气。”
在对方警告性的目光中,她复又起身,逼不得已把先前模糊掉的实话说了出来:“我若回去,怕是会被选入宫中。”
“可你是宗室……”陆晏愕然。
“陛下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谢苒不欲多说,气馁地道:“我想去大江上游看看。听说那里有猿猴,有雪山。然后我想去北朝,或者去哪都行,离开建业越远越好。”
小姑娘的话令陆晏想起了几桩久远的宫廷传闻。这两年陛下每年都向荆州索要大批美女,父亲每每苦口相劝,劝谏的奏表堆得有尺高,陛下却不予理会。
天渐渐亮了,光线从未合拢的窗缝内透了进来,落在女孩脸上。陆晏不得不承认,身着男装的永安翁主依然颜色非常,尤其那一双明眸,常常叫人无法挪开目光。
他沉默下来,罕见地妥协了。
陆三郎觉得自家大哥有点不对劲。这一趟巡视,他一改常态,花费了格外多的时间关注藏在船舱中的“朋友”,回城时又将所有人都打发走,最后方带着那“朋友”下船。
当晚,陆玄耐着性子在营房候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长兄回来,却叫一句“有事明日再说”给打发了。陆玄着了急:大哥好不容易调来荆州,正是建功之际,不能让外界琐事牵绊误了前途。于是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去找兄长,没承想陆晏看到他,对他说到:“你来的正好,丹阳公主有一位朋友遇到些难处,回乐乡的时候,把她带上。”
劝告的话被堵在喉咙里,陆玄闷闷地道:“昨晚没来得及和大哥说,父亲要我们今日就回,船我已经安排好了。”
“这么快。”陆晏有些意外,想了想,还是决定带上谢苒。
既是同船而行,阿苒情知瞒不过,当下索性开诚布公,向那位双眼雪亮的陆三表哥道明了身份。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两个直肠子便聊的极熟了。
乐乡是军屯之城,除开遍布的军营校场外再无它物。若要说繁华,当属相隔小半日水路的江陵。江陵城为大江中游第一富庶之城,同时也是荆州南部中心兼军事重镇。前一段大宦官何定代天子西巡,到城中很住了些日子,回时船上装满土仪,压舱石都用不上了。谢苒深切地怀疑那家伙奉命到荆州来,其中有一项就是来找她的,故此一听说何定已经离去,她对去到访江陵便不那么抗拒了。
陆家在江陵的府邸是一幢经年的老宅,外墙根底下泛着白碱,一直延伸到院落的最深处。大将军陆抗军务繁忙绝少回府,府中常年住的是陆抗的一名妾室窦夫人,以及陆家三郎陆玄的妻子宗氏。
“原来五郎六郎和你大哥并非一母同胞呀。”谢苒震惊地说。午饭后,她和陆玄两人在大厅里煮茶闲聊。
“你和丹阳是玩伴,她没同你讲过?”
“她是你陆家妇,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谢苒没好气地反问。
陆玄拍了拍脑门:“嗨,我还以为我们家那些破事儿,全江东人都知道呢。我父亲吧,只有一位妻子张夫人,二宫之争时,张家人牵连进去,父亲只能和张夫人离婚,我和阿俪的娘是妾室,阿机阿云的娘也是妾室。”
陆大将军什么身份?江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几个姬妾那正常不过。谢苒反应过来,心中说不出的失望,且对自作聪明给人安了一个痴情的形象颇感羞恼。
“干嘛露出那种表情?”陆玄纳闷地问,他又岂能明白少女慕艾之情破裂的委屈。
天气晴朗,院里静悄悄的,一只价格不菲的白猫敏捷地从墙头跃至鹅卵石地面,一溜儿不见了。少时,有衣裙摩挲的声音隔着夹道传过来,一名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的妇人走进院中,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食盒的童子。
“窦姐姐回来啦。”为了掩饰尴尬,谢苒夸张地跑过去挽起宗倩的手臂。
出身江陵大族的陆家三少夫人宗氏性格直爽,大伯这个下游扬州来的朋友挺对她的脾性。依照大伯的性子,不是十分在意的人,哪能够领家里住着。她按捺不住好奇,于是私下问丈夫:是不是大伯想要续弦了?丈夫一如既往哼啊哈啊的说不清。这天待陆玄走后,她便在客人对面坐下来,委婉提起了大伯的婚事。
谢苒眼睛睁的圆滚滚的:“我记得大表哥早就成亲了吧。”
嚯,敢情人姑娘想都没往那头想。宗倩暗暗替家里人着急:“苏小姐有所不知,我那大嫂嫂早在五年前便病逝了。大伯至今没有再取。”
谢苒只得附和地安慰了一番。一下午她把陆家家事了解够多了,真有点消化不过来。
闻听家中住有一位建业来的“贵客”,腊月末,返回府邸过年的陆抗特地抽出时间接见了客人,问了些吃穿琐事。
等谢苒出了书房门,外头的陆三郎见她大冬天满脸通红,不由奇到:“我父亲说什么了,你这样紧张。”
“你不懂。”谢苒满脸恍惚:“那可是大将军哎,他老人家细声软语地问我在这住不住的惯,太一神哪……”
来自上官的慰问对于士兵来说的确是一种嘉奖,事实上,担任大将军侍卫官的陆玄经常碰见下级军官接受父亲召见后的激动模样。是以在军中他们兄弟一直坚持亲临各处巡察,兼以抚慰前线。他想得远了,回过神来,见谢苒依然是一副飘飘然的样子,不禁暗自偷笑:大哥心思重,没想到是这种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丫头得他的喜欢。
当年新年,淮南寿春城中毫无预兆地开始流传一首“吴国的天子要西上”的童谣。听到风声,建业城内的吴帝立刻联想到了数年前丹阳人刁玄作出的预言。
刁玄曾是宣太子孙登东宫宾客。刁玄颇通术数,出使汉国回到建业后,声称得到了水镜先生司马徽与刘备讨论天命的历书,拟出一句: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解释为“黄旗紫盖见于东南,庚子年,得天下的将是荆扬的国君”。
童谣即出,孙皓兴奋不已,认为天命已经降临。还没出正月,他便率领大队人马从城西华里出发,下令百官及后宫诸人等跟随他西进淮南与老将军丁奉汇合,一同北上伐晋。赶上天降大雪,道路泥泞湿滑,车驾无法行驶,百多人拉一车,士兵冻饿,颇有怨言,几乎产生哗变。孙皓的眼线禀报了这个消息,他心生忌惮,加上东观令华覈等力劝,这才不情不愿地返回宫中。
当年冬,交趾之乱被彻底平定,消息传来,举国振奋,吴帝对童谣的真实性愈发坚信不疑,下令在交州析置三郡及九真属国,又开拓新土,新置三十余县。苍梧太守陶璜因功升任交州刺史。
持续近十年的动乱使吴国南部的交州蒙受了极为重大的损失,平民中每四人中就有三人在这场战乱中丧生。尽管取得了胜利,吴军出发时的两万军只剩六千余人,为了稳定局势,临走前还不得不留下一半军力驻守当地。与之相反,在这场战争中,晋军所动用的全部兵力均为驻守南中的原汉国军队,晋军主力没有丝毫耗损。
建衡三年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午后,谢苒跟随三位新近结识的宗家姑娘同往城南游玩。
荆州的春天相比扬州来得迟一些,如烟垂柳笼罩了临河堤岸。春日的江风轻纱一般触碰着谢苒的面颊。生长于菰城的女孩儿伫立在初放的桃树下,心事重重地眺望着大江东去的方向。
江风搅动了码头幡旗,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悄悄靠了岸。船头有一位穿道服的青年人,他双眼凛凛,看到谢苒的一瞬间,那目光迅速柔和下来,万种情绪集于一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