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千里
前汉时,大司农郑弘上表朝廷,请求开辟零陵、桂阳两峤道,获得了批准。自此,来自中原的旅人得以通过峤道从陆路进入广州。去年年末,远征归来的薛珝军兵分两路,其中一路押送方土贡物依水路折返,另外一路则了走峤道。更有部分人受命护送在任上去世的九真太守谷朗的灵柩返回老家耒阳安葬。为了等这一批人员,又耽误了一些时间,到全军出云梦泽在巴丘汇合时已是当年的隆冬。
冬至已过,正值寒食节。船上炊食本来就不方便,加之船工笃信寒食不举火,一路成天的吃冷食,小将军薛豫深受其害,感觉自己在交州时得的病快要复发了。觑准全军在巴丘城外修整的时机,他邀了纪瞻一起到隔壁船上找俚人巫医阿夏问诊。
两人说明来意,符阿夏遂带他们下船寻到岸边一处避风地实施了占卜。迥异于中原术士使用蓍草卜筮的习惯,南方的俚人通常选择杀鸡择骨为卜。具体的做法是:把一只小鸡杀死,抽出它的两根股骨,根据新鲜股骨上的孔多少与部位分布来定吉凶。有着一双鹿眼的阿夏姑娘热情地告诉纪瞻,他很快会得到好消息,然后简单地告知薛豫,他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不像会再生病的样子。
在纪瞻看来,这等做法即所谓“巫祝小人,妄说祸祟”,但经历了战争风浪后的他不再轻易断言,仅是友好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多谢符姑娘吉言。”
薛豫则大为苦恼,私下向纪瞻抱怨说:“阿夏待我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光顾着关心你了。找她问诊的明明是我。”
纪瞻目不斜视地上了船,空中飘来一句:“既然喜欢,多试试。她又没有明确拒绝你。”
纪家小兄弟一向寡言,但凡发声,每每切中要害,连暴脾性的父亲都能听他一言。薛公子挠了挠头,傻笑起来。
翌日他邀阿夏进城游玩,察觉到阿夏眼中的迟疑,薛豫心下一急,脱口说到:“阿瞻也去的,你,你不去吗?”
女孩儿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听到这个消息,马上露出笑脸,低声答应下来。
连续的晴好天气使得大江上方视野极为开阔。难得在西门巡视的燕萧远远望见两名军装青年连同一位姑娘自码头方向越走越近,他只当自己眼花看错了,漫不经心又扫了一眼,顿时大为惊讶,连声唤来身边的小侍卫:“早先让你留意南征回来的军船,他们走到哪儿了?”
小侍卫一脸恍然:“禀告上官,您去乡下的那两天他们就靠岸了。”
“臭小子,险些坏了我的事。”燕萧毫不客气地赏了自己的小徒弟一个爆栗,急急忙忙下城寻了过去。
在他乡重遇谢苒的朋友,纪瞻有些意外,拜礼到:“这位莫不是燕公子?”
燕萧喜不自胜:“太好了,还怕你记不得我了呢,额外费我些气力。咱们废话不多说,我这儿有阿苒的消息,要么借一步说话?”
纪瞻正色到:“劳驾,燕公子请。”
一贯疏离淡漠的纪公子忽然变得平易近人,注意到这一点的符夏心中发堵,喃喃说:“阿苒是何许人,怎地一提起他就随那人去了?”
纪老弟作何随随便便跟着不认识的人走开了?另一旁的薛豫同样有点犹豫。听得阿夏的疑问,他使劲回想了一下,反应过来小声对女孩儿说到:“先时我忘了,恍惚记得谁说过,纪老弟他有个相好的在建业,叫做谢苒的。”
日头隐到云后去了,街面上一阵冷风卷了沙土扑在面上,格外地发痛,这令阿夏想起自己启程北上之前阿爹对她说过的话。阿爹说,北地太冷了,不适合南人。
远自交趾而来的少女合拢双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心中一阵苦涩。
纪瞻跟着燕萧回了他家,拿到了谢苒留的信。陪在旁边的薛豫看纪瞻读了信脸色发白,不由问:“阿弟,你还好吧?”
事实上,薛豫对这桩事的了解远比他对阿夏说的要多的多。他分别从母亲和父亲处得到一些消息,拼凑起来,大约是纪瞻为一个姑娘违抗父命离家出走的事端。但薛公子不愿背后说人长短,哪怕讲述的对象是自己中意的姑娘,因此仅指出了阿瞻已心有所属这一问题核心所在。
三个小年轻进城时分明有说有笑的,回来后各个变得沉默不语。船上的薛珝将军发现后,叫了儿子前去说话。符夏乃交趾土人王之女,薛珝可不希望这位替父朝贡的使者有所不快。
被传到父亲面前的薛豫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议论纪家阿弟事,正为难间,走廊上侍卫报说纪瞻求见。他大松了一口气,扬眉向他到:“阿弟,我可什么都没说。”
自家儿子分明比纪家小子长两岁,忒地就是沉不住气。薛将军暗自摇头,和蔼地问:“阿瞻,找我何事?”
纪瞻微一停顿,上前道:“小子今晚前来,请求将军能够允许我前往江陵。”
“说说你的理由。”
“将军,今日我在城中得到消息,我未过门的妻子因为一些事由在荆州耽搁了,小子放心不下,希望过去接她。”
窗边的薛豫心里“哇”了一声,立刻抬起头来。薛豫的母亲与倪家人是亲戚,纪、谢两姓差点结亲的事,外间不知,他们家多少还是听到过一点风声的。鉴于此事似乎事涉宫闱,反正父母都不许他往外说,没想到斯斯文文的纪老弟会在人前直接来上一句“未过门的妻子”。
“这样吗。”薛将军也是知情人,意外地瞧了瞧面前的小青年,随即笑到:“事出有因,那么,你这留一封信,我好与我们纪大人交差。”
等舱中只剩下薛家父子两人,薛豫迫不及待地问:“真让阿瞻去江陵呀?”
薛将军瞪了儿子一眼:“怎么,我不同意他就不去了?总不能把那小子五花大绑关房里吧。何况他们纪家,到底沾了外戚的边,谁知他们怎么想的。”
“也对。”薛豫悻悻地道:“说不准陛下正乐意与滕家亲上加亲呢。”他指的是身为宗室的永安翁主嫁入与滕家有姻亲关系的纪府。
“至尊也是你能议论的,还不给我住嘴。”薛将军怒到,挥袖将儿子赶了出去。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偏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口无遮拦,叫人头疼的紧。
冬季的风信不好,之后的两个月,纪瞻在巴丘和武昌分别停驻多时,直到春风复起,绿波又生,终于抵达江陵城。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描述谢苒重新见到阿瞻时的喜悦。她扑向他,投入他的怀抱,眼泪扑簌而下,“阿瞻晒的可黑了,长高了一点,好像还胖了一点。”
纪瞻笑眯眯地到:“但你和我们分开时一样好看。”
谢苒当即请托宗家的姑娘们,要她们向陆府的长辈告罪,随后陪着纪瞻沿江漫步而行,两人聊了起来。青年人绝口不提南征之艰难,拣了几桩路上的趣事讲给心上人听。谢苒亦是心中有事,存了无限感慨微笑聆听。
另一边,三位宗家姑娘回城后忙向姑姑宗倩报告了事情经过。宗倩掩住震惊之色,追问三个侄女:“你们可瞧清楚了?”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宗瑗“哎”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才不光我们瞧见,码头上每个人都瞧得一清二楚,谢姐姐看到那位公子,扑到他怀里哭的稀里哗啦的,吓了我一跳。那人说话是吴地口音,大约也是扬州人吧。”
年纪最小的宗璎连连点头,又无不兴奋地道:“那位公子真是英俊呢,个子比舅舅还要高,一点和吴人不相像。”
站在两人背后半天不说话的宗環这时便撇了撇嘴,评价到:“黑得像个夷人似的!”
听罢侄女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宗倩哪还能不明白?心中默默叹一口气,再度替陆晏惋惜起来:看大伯的样子,怕是不知这回事的,该怎么和他说呢,先让夫君把消息递到夷道去吧……
不几日,三月三来临了。谢苒两人携手往城外纪山游玩。纪山是楚之名山,山郁笼翠,终年烟雾缭绕,山顶建有多处道馆寺庙,人们来此登山朝圣犹入仙境,多有“上方遥接诸天近”之感。
道馆里负责接待的当地人告诉谢苒他们,每逢天气晴好,往山下俯瞰,通常可以看到著名的纪南城遗迹。楚国故都郢城座落在江陵城东北,因城在纪山南,江陵当地人都唤为“纪南城”,传说几百年前楚灭亡前,亦是“台上又有台,馆上又有馆”的昳丽胜景。有人曾在纪南城城址中掘到过楚国的钱币郢爰,喜爱收藏这些东西的富人管郢爰叫“印子金”,一枚便能换得一块上好玉料。
听罢讲述,女孩儿兴致勃勃地表示也要寻宝,拖着纪瞻跑到故城附近折腾了许久,弄得满头大汗,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瞧你。”纪瞻一边给谢苒递了帕子,一边细心地摘去她发梢沾的几枚草叶,开玩笑地说到:“真想要的话,何不卜算一下呢?记得你是懂这些的。”
“我正要问你呢。”谢苒心中一动,拉了对方坐在柳荫下乘凉,因就问起阿瞻穿道袍一事:“何时开始奉道了?”
在她印象里,不说嗤之以鼻,至少纪公子一直对道家事持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纪瞻倒不拘束,说起了俚人占卜十拿九稳之事。谢苒不禁到:“什么呀,你们得胜回朝表彰在即,当然会收到好消息啦——这招我也会。”
纪瞻失笑:“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当时我心中正想着你在何方,随后就遇到了你的朋友燕萧,实在太巧了些。”
“哪儿是巧合,那分明是我安排的好。”谢苒争辩到,阐明了事情首尾,并简单讲了讲与师兄师姐他们在山中修道的生活。
纪瞻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小心地问:“你去巴丘,是专门为了探望你的同门?”
连日来,阿瞻两次向她提起返回建业的话头,都被谢苒避了过去。他于是着力不再提及此事,只说要从馆驿搬去城中他一个远亲家暂住。
几番对话后,谢苒发现了一个情况:她能够轻松与陆晏提起昭明宫事变经过,但面对纪瞻时,她竟很难去开这个口。说实话,这一情况远出乎于谢苒自己的意料。毕竟不论是身世还是宫中阴谋,都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但她就是止不住地担忧,害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会破坏两人的关系。
身边人察觉到她的为难,温柔地拉了拉她的手,“阿苒,我希望你知道,除非是你自己想要说给我听,其它的我都不需要知道。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谢谢你。”谢苒存了哭腔,枕在他肩头不再出声。其时树影婆娑,春日的一线阳光落在她的眼睑上,又轻又暖,阿苒很希望此刻停留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回城时他们路过一方宽广的莲池,那池畔泊有一只小舟,谢苒玩心大起,促狭地道:“走,我们划船去。”
其时菡萏未开,黛叶青跗。舟行深处,青年贴着她耳边说:“不要乱动哦,小心船翻了。”
“乱讲什么啊。”谢苒咯咯直笑,手一拨,荷叶撞在纪瞻脸颊上。纪公子叹了一口气。
艇楫凌乱,风流雨散。船中的声音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