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湘东
谢苒是被一阵腥臭熏醒的。睁开双眼,四周是漆黑的深夜,身下是冰冷的河水,肩上一阵钻心的痛传来,她猛跳起身甩开扑在身上的一只小兽。那兽发出一阵低吠,矮下身子迅速逃走了。
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微弱的星光,谢苒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身处在水岸边。不远处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她果断跑到树林边缘,挑一棵树爬上去熬过了这一晚。
次日晨光大亮。谢苒清醒后下树细看,在广袤水面的远方有一块巨大岩石,凸起的石头中央不偏不倚长着一丛小竹,几只沙鸥围绕大石盘旋,不时阵阵嘹亮的叫声。须臾后她恍然大悟:此处正是师父带她来过的落星墩!话说回来,虽然她曾来过此处,然而仅是当时匆匆一瞥,远不足以帮助她了解周围环境。
日头移向头顶,空气变得火热粘稠,谢苒两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虚弱到眼前升起白色的雾气,可她不敢停下休息,捂住右肩被野兽撕出的伤口,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一路向东北方向行进。极远处的天际线上有数枚渔船闪现,谢苒拼力呼唤,奈何根本无人响应。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目光所及之处,乱石坡下一间小庙跃入眼帘。那庙宇开间阔大,形制讲究,门窗髹漆画彩,谢苒上前试探着推开虚掩的庙门,室内清凉无比,上方大梁悬一草书匾额“庐山君”,匾额下方正中央奉有一泥塑坐像。神像剑眉凤目,黄面长须,着红袍,两侧分别立有一女子和一小童子,似是神像妻儿。三座神像的高台下各供有糕饼果品若干。左右观察无人,谢苒抓起一块干饼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地往下咽。
不多时候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六七岁的小道童一先一后从神像背后一道隐蔽的旋梯上走了下来,双双好奇地盯着堂前的不速之客。
“唔唔。”谢苒试图解释一番,可惜嗓子眼被填的太满。
两个孩子衣着简朴,但面色红润,神态落落大方,一看便是过惯康泰日子的。男道童眼带悲悯说了一段土话,猜意思,大约在叫客人慢慢吃。敢情他们把谢苒当做逃荒的流民了。
谢苒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冲着他们露出一个可亲的笑容来:“昨日我由附近乘船北上,失足掉进水中,还望二位替我指个路。这去往庐陵郡巴丘城要怎么走?”
两名小童脸上一派迷茫,八成没有听懂,谢苒换了官话重复问了一遍,两人依然摇头。三人正热闹着,殿内东北方向一道小门忽然被打开,一个穿红衣的少女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双眼大而明亮,肌肤微黑,作赤足打扮,脚踝处套着两个手指粗细的金镯。湖中吹来的穿堂风带起少女的发梢,艳丽的面容刺得阿苒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少女即刻上前打量着她,用生涩的吴语问到:“昨晚走了地下孔道的人,是你吗?”
“诺……”这荒僻之处竟有人知晓地下水路,谢苒心生不安,不知所措地扭着双手。
“半夜湖上狂风乱刮,多少船只停航,你个始作俑者反倒老神在在吃起我家贡品来了。”不等谢苒解释,少女挥了挥手:“你是哪家的?”
“啊?”
“我的意思是,你师出何家?”
“在下曾就学浮玉山太元馆。”
“什么了不起,听都没听过。”少女不屑地一笑,指了指殿后木门:“看你伤的不轻,先进院子里歇歇吧。木心木苼,你们前面带路。”和谢苒互通了姓名,自我介绍姓匡名静。
接下去两天,通过和匡静断断续续的几番交谈,谢苒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这间小庙被附近百姓称为宫亭庙。宫亭庙在庐山东南,东临彭蠡泽,供奉山神“庐山府君”。传说庐山府君能分流擘风,住舟遣使,是豫章本地极盛的神灵。庙东建有石码头,几百年来,码头上船只停靠祈福敬祀昼夜不间断。曾有当地太守想要拆除宫亭庙,结果庙没被拆不说,自己还遭神灵责怪,得了重病而亡。
诸葛菡姐姐说过,天下间的庙宇各有各的生存之道,有的庙祝降灵宣教,有的饰伪行诈,不同的手段,相同的目的,无外乎为民巫祝以取厘谢,像他们太元馆一般不作名的其实很少。匡静小小年纪,能够于南北水道要隘安守一处大庙,以至朝廷官员都奈何她不得,实非简单人物。
这日一早,一名穿官衣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随从大模大样舍船登上码头。名帖显示他叫陈敏,乃朝廷新近任命的江夏太守。
正在二楼观赏风景的匡静看完帖子,直言不讳地同身边的谢苒说:“世道艰难,求旅途安稳最是不易,合该叫这袖里肥的家伙多费些金帛。”说着转身操起豫章土话向男道童木苼密密嘱咐了一通。
养伤的这些日子,匡静招待她好吃好喝,永安翁主真还就没想起来付食宿的事。遍寻身上所藏,唯有师父和阿瞻所赠之玉,此外再无长物,她一时面热不已。聪慧的匡静一眼看穿了谢苒的小心思,笑到:“阿妹瞎说八道,谢姐姐不必在意。你安心坐着,我去去就来。”
不大会儿功夫,匡静换了一身旧道袍,两眉中心画一道十分丑陋的墨痕,托着拂尘迎上码头与陈敏攀谈起来。待送走陈敏,匡静兴奋地对谢苒说到:“谢姐姐不是要去巴丘城吗,我都打听好了,那陈敏自建业去往江夏赴任,有船三艘,护卫数十,你和他一起走,路上肯定没问题。”
谢苒裹足宫亭庙,并不是担心路上不太平,而是害怕皇帝派人在大江上查她。她本不想与朝廷中人接近,有鉴于匡静一番好心,何况她身体早已经痊愈,继续赖在庙中确实不像一回事,于是当场应下来。
另一头,获得庐山府君庇佑的陈敏一路顺畅到达了守地。当管家提醒家主向宫亭庙兑现承诺的银杖时,陈大人不高兴地说:“那女巫托我把一个女人带到巴丘,我一丝不怠慢把人送到了,还帮那女人找了家人。论起来,叫做两不相欠。”
话虽如此,他毕竟有所顾虑,仍然吩咐弄了一支镀银的铁杖送往豫章。常年和金银打交道的匡静一接过手就发现了“银杖”的不对劲,她做出一副满意的样子,作势把东西供奉到神像前,当面和来送东西的人说:“庐山府君已经知道了你们家大人的心意,回去请帮愚下转达对陈大人的谢意。”事后,她请托江夏的熟人候着太守大人外出巡查时弄翻了他的坐船,吓得陈敏星夜托人将两支分量十足的银杖送到庙里。
这些事谢苒都不知道,吝惜财物的陈大人帮忙找到驻守在巴丘的师兄燕萧时,不明就里的燕萧甚至出面招待陈敏吃了一顿饭。
巴丘城的前身为汉将军马援所建。马援南征时曾屯军长沙郡下隽,先起官邸,后造屯粮邸阁。吴国两任大都督周瑜、鲁肃屯驻巴丘期间,亦以邸阁为官邸和后勤所在,在前朝基础上陆续加修城墙与防御工事,将巴丘邸阁扩筑为巴丘城,成为大江中游一处军事重镇。燕萧调到巴丘是宝鼎元年三月,至今四年有余,升任巴丘令手下校尉官也有两年了,期间,他与邬莲师姐成亲,谢苒还送过贺礼。
燕师兄的家在城东,是一栋两进的小宅子,因他驻守军中,每旬仅有一日休沐,不常在家,于是接了邬莲的母亲傅夫人住在家里陪伴妻子。
谢苒一进门,地上两个拖着竹马跑来跑去的小男孩立即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她不由得惊呼:“这是,这是师兄的娃娃?怎么没听你说过!”
“才去巷口望了两三回,谢师妹总算到了。”闻声而来的邬师姐笑着迎上来,见谢苒眼不错珠地盯着孩子们,她脸色微红,柔声解释说:“托馆主老人家卜了一次,说是孩子们来的早,叫三岁再和亲友们知晓,所以大家都不知呢。”
“喔,可是你们成亲不是才两年吗?”
男人咧嘴笑到:“你师姐生的是双胎。”
谢苒大叹:“真真便宜师兄你娶到我们师姐这样的好夫人。”
故人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偏两个孩子又同谢苒投缘,一左一右靠着她的膝盖乖乖坐着不动,全然看不出是两个一刻不停的淘气包,看得傅夫人惊奇不已。
由此,谢苒安心在巴丘住了下来,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听说宦官何定即将带三千军过境巴丘,她唯恐牵连到师兄师姐一家的安危,只得忍着不舍提出告辞。
一年来,小夫妻两人已然知晓谢苒宗亲的身份,事涉京城,福祸难料,他们俱为小师妹的未来感到担忧。燕萧把谢苒拉到书房,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么回浮玉山吧,听说诸葛阿姐今年也要回去。”
谢苒摇头,燕萧苦恼地抓了抓脑袋。再三考虑后,他硬着头皮开了口:“你要走,我们不好留。有个事情我得和你说,别生气啊。”
谢苒猛抬头,“师兄不是要劝我回京城吧。”
“那不能。”燕萧忙撇清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过,这事确实和京城有关系……”
听着听着,谢苒眼睛越睁越大,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原来早在一年前师父就和燕萧取得了联系,专门拜托他照料好谢苒,又交代了旁的一些事。
“你家苏夫人在武陵郡置了一处产业,说她身子不大好,备着以后给你用。你既要找地方落脚,人过去那边的话,她多少放心些。”燕萧劝到,很是恳切的样子。
“信在哪,给我看。”
“你家苏夫人不让存,早给烧了。”燕萧一脸心虚。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谢苒嘟囔到。不过气归气,听说师父身体不好,她终究心软了:“那地方在哪?”
燕萧暗暗松了口气,道:“那地方咱们都去过,叫做临沅城。”
当时江东的许多权贵担心吴国迟早被北朝攻灭,一些有见地之人未雨绸缪,开始在武陵、交广乃至辽东等地置业购产。比如曾经得罪过景帝孙休的将军李衡就很有忧患意识,一直打算多处置办家产,但他的妻子习夫人出身荆州大族,认为地位高贵但能安贫才好,不愿意丈夫把精力放在俗业上。李衡只好偷偷派门客去武陵经营甘橘园,临终前才敢告诉儿子。苏修西赴建业向一众官员行贿时,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受到启发,专门在临沅等地兑了田产雇人经营,备作不时之需。
抵达临沅后,谢苒苦心思索接下来如何行事。手头这片产业虽然规模不小,但由于主人的不在意,果园、田产等刨去开支,每年仅是略有结余而已。一天,她在管事指引下上街采购所需,在街面上瞥见了乌程侯府曾经的座上宾岑昬。
岑昬虽不及陈声、何定等人受宠,但他一向与宫中大宦官高通交好,如今大约也做了朝官。他出现在这里做什么?谢苒心生警惕,不动声色地问了问管事。管事是本地人,当即到:“前几天来了几个生面孔,说是荆州来的客商,听口音不大像,看行事做派,指不定是朝廷来的人。”
临沅地方虽小,然因是出入交州一孔道,近年来各路人马纷纷扰扰,已经不适合谢苒暂时居住的要求。她不再迟疑,即刻收拾行李动身北上,沿大江且走且停一路抵达夷道,在那里遇到了陆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