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俗周楚
注1:夷道城,今湖北宜都市。
谢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宫门不远,守候在街口的汪家小弟迎上前来。小小少年对宫中之事全无所闻,笑嘻嘻地道:“谢阿姐,我和车夫在东门等了你一夜哩。昨日出门时我娘说要做炸糕,咱们快些家去吧!”
谢苒摸了摸男孩圆圆的脑袋,勉强笑着应了,在汪小弟的搀扶下坐进家中马车。车马刚驶出城门,汪小弟忽而掀开车帘子,双手递给谢苒一筒信:“阿姐,苏先生进宫前,让把这个给你。”
信筒表面用细麻绳一字排开绑了三道十字花样,这是她们师徒早先约定好的警示标志。谢苒将将有所松懈的一颗心再度吊了起来。
一天后的七月十六日,皇帝自昏迷中醒来。他强撑着吩咐身边亲信说:“安排人守好谢家。翁主若出门,记下她什么时候离府,见了什么人。她如果去城外,务必拦住。”
三个时辰后,侍卫前来回复:翁主殿下不见了。
“你说什么?!”乍闻此言,孙皓暴怒不已,劈面一个茶盏砸在报信人额上,那人顿时血流如注跪倒在地,由于极端的恐惧,他甚至不敢伸手捂头上伤口。立于幔帐后方的宫人们更是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牵连到自己的小命。
良久,床帐内的孙皓耐着晕眩,叹息着对趴在地上摇摇欲坠的侍卫说到:“传朕的话,让苏先生来。”
皇帝体内余毒未清,身体极度虚弱无法下床。接下去的几月,出于稳定人心方面的考虑,宫中对外宣称左夫人去世,皇帝悲伤思念过度,不能够出席朝议,凡有朝臣求见,一概予以拒绝。另一方面,孙皓怜悯王雯意外横死,为其治丧极尽奢华,用数不清的金银珍玩给她送葬。昭明宫府库大开,工匠们借机肆意窃取帑藏,孙皓知晓后竟不予理会。
皇帝久不露面,加上外戚何氏在这期间不知收敛地持续作威作福,民间谣言四起,都说:“皇帝已经死了,现在在位的是与皇帝长相相似的何家子何都。”会稽郡也有流言说到:“章安侯孙奋将要成为天子。”传着传着走了样,只说孙奋与上虞侯孙奉必有一人会成为皇帝。
流言汹涌,孙皓的宠臣、临海太守奚熙写信给交好的会稽太守郭诞,详细讲述了各方谣言的首尾,乃至于流露出起兵之意。收到信件后,郭诞大惊失色,急忙向朝廷告发了奚熙的计划。由于决定匆忙,兼之心中害怕,他并未禀明谣言的全部细节。
奚熙那边则对传言完全信以为真,在自己的属地会稽举兵,打起了回师诛讨何都的旗号。皇帝派自己的舅舅三郡督何植拘捕奚熙。奚熙试图抵抗,但未等朝廷军到,他的部下出于害怕就将他杀了,把首级送往建业。何植的军队随后进入郡城抄检太守府,将一干府吏全数投入大狱严加拷问,牵连了没有完全说实话的郭太守。
孙皓大怒,下令把郭诞抓进监狱,听到风声的郭太守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吓得汗流如注,他的功曹邵畴见状安慰他说:“有我在,您不必忧虑。”
紧接着邵畴跑到山阴城内的监察官处自首,说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他想要私下把谣言平息,大事化小,长官郭诞乃是受到他怂恿,因才隐瞒了部分情况。
邵畴把一切罪责揽到到自己身上,然后当众自杀谢罪。监察官被触动,专门上报了此事。有感于邵畴的忠勇,孙皓赦免了郭诞的死罪,把他贬去建安郡造船。
另一边,远在豫章的太守张俊同样猜度皇帝已死,正如当年孙休死去孙皓得以入主建业,流言或许会成真也说不定。于是他偷偷派人扫祭了位于豫章境内的孙奋母亲仲夫人墓,一心想做第二个万丞相。得到密报后,孙皓当即下令将张俊车裂处死,灭张俊、奚熙等人三族,又将五叔孙奋和他的五个儿子以及孙奉等人全部诛死。如此血腥的行径令整个江东甚至九州上下为之胆寒。北朝士人们顿时感觉自家司马皇帝喜爱搜罗民间绝色美女的毛病实在无伤大雅。
这两年吴县经常传来消息,说被关在吴小城中的章安侯孙奋行事如何癫狂,为了反抗皇帝不允许其子女嫁娶的禁令,上书要求让其儿女如禽兽一般相匹配为夫妇。丹阳公主孙宁为此询问丈夫陆景:“先前,皇兄真的不让五叔的儿女嫁娶吗?”
“他年长陛下十几岁,陛下尚未继位,他的儿女早已成年,禁止成婚属无稽之谈。”陆景轻轻摇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哪怕孙奋再荒唐狂悖,陛下也不应当因荒谬的流言将章安侯全家处死。
左夫人去世后九个月,孙皓的身体得以恢复,立即派遣心腹何定率领五千兵马赶往夏口城,私下交代何此行务必处置掉巫卜所言荆州之“天子气”。
大江自西而东,有信陵、西陵、夷道、乐乡、江陵、公安、巴丘、蒲圻、沔中、夏口、武昌、半州、柴桑、吉阳、皖口、濡须、芜湖、徐陵、牛渚、京下诸督,以上二十处均属军事要塞。其中夏口城的主政者孙秀为孙权之弟孙匡的嫡孙,其父孙泰也曾出任夏口督。孙秀出身嫡系宗室,又拥兵在外,一向为朝廷所忌。听闻大军借口狩猎无故西巡,孙秀担忧自己落得和堂叔孙奋一般下场,携妻室及亲兵数百人连夜投奔了晋国,司马炎任命他为骠骑将军和交州牧。
三国鼎立以来,北逃南奔常有发生。不论是从前的汉、魏两国还是如今的吴、晋双方,均有为数不少的权贵将领出于各种原因投降他国,各方为宣召恩德,通常封给这些人高官厚禄。如早年间,宗室孙壹为躲避孙綝的迫害逃亡魏国,魏以孙壹为车骑将军,封吴侯。又如有人指责京下督孙楷未及时征讨乱民施但,是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孙皓召他回建业任骠骑将军,出于畏惧,孙楷带着妻子儿女投奔了晋,晋国给了他车骑将军的职位,封丹阳侯。
何定既没有抓到孙秀的痛脚,甚而让孙秀逃去洛阳,惹得皇帝大为恼怒,险些被投入死狱。此后何定宠爱渐失,成了边缘人物。
深秋,左大司马施绩去世,朝廷任命镇军大将军陆抗接管施绩的兵力,以乐乡为驻地,统领信陵、西陵、夷道、乐乡、公安五地军力,防守北朝进攻。陆抗于是请求把长子调回荆州。
陆晏抵达乐乡的第二天,陆抗便派陆晏前往夷道城(注1)巡查防务。
时为寒冬腊月的某个傍晚,经过一日的巡防,陆小将军挂着满身寒气离船上岸。距离军中船坞不远处是一个小型码头,堤下一批来自下游江陵城的旅客刚刚下船。陆晏脚步略一停留,询问身边陪同的地方守将:“近来江上太平否?”
“诺,大将军到后,各处无不拜服。”
陆晏眉心微蹙。要知道,在父亲接管宜都郡前,故去的左大司马施绩为此地驻守,守将这话无疑暗示了大司马主政不力。他心想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登岸的人群。
十多个人正肩挑手提着大批行李沿着狭窄的小路陆续往岸上走去。在暗淡的黄昏光线中,一个矮小的妇人背着一个婴儿,手上还牵着另一个孩子,被急于赶路的其他旅客挤到了道路边缘,许是体力不支的缘故,她整个身体向河面方向倾倒,眼看将跌落于水。此刻后方忽地有个消瘦的小青年一个健步上前揽住妇人腰身,将她带回路中央。妇人回过神后不停向小青年点头道谢,倒是她背上的孩子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尽管救人之人乔装扮作男子模样,但凭借军中淬炼的锐利目光,陆晏一眼认出那是失踪长达一年之久的永安翁主谢苒。
华灯初上,被码头小吏拦住的谢苒一度认为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她这个手持外乡文书的外乡人又要被官吏们进行一笔小小的讹诈了。直到她被带入矗立在码头东北方向的瞭望台内部,看到灯下熟悉的老面孔,她这才反应过来,无奈地向陆晏抱了抱拳:“大公子。”
陆将军太沉得住气了。说不定早在谢苒下船之际他就发现了她,哪怕他早一时半刻出现,她都有把握逃离,但在这个四面环绕了至少二十士兵的堡垒中,她只得放弃。
陆晏自然不知谢苒心中所想,他情绪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皮肤晒得黝黑但眼神一如既往清澈明朗的小姑娘。一年前昭明宫中备受宠爱的左夫人暴毙,几日后皇帝下令搜检全城,永安翁主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他的弟妹丹阳公主为此多番入宫探听消息,每每失望而归,后来……后来朝中波澜大起,到底发生了何事?若干疑问涌向嘴边,但陆晏最后仅是友好地对谢苒笑了笑,委婉地道:“翁主这一趟远走,陛下和公主牵挂万分。”
谢苒嗤笑:“丹阳的挂心,我多谢了,至于其他人嘛,嗨,不提也罢。”
当汪小弟拿出信筒放在谢苒手中时,她马上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忙拉了男孩详细询问师父进宫前的言行,果然得到了最坏的消息:师父交代汪小弟说,来日如果他们师徒两个一起出宫,那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如果是谢姐姐独自出宫,一定第一时间把信交到谢姐姐手里,且务必不要让旁人发现。
谢苒心中一阵绞痛。从小到大,师父的确待她再好不过,可她为什么偏要隐瞒她的身世呢?当时谢苒甚至犹豫该不该继续按照信件的指引离开建业,哪怕她本已洞悉了逐渐滑向不可救药深渊的大哥哥,必然会在未来某个时间不择手段地将自己弄进宫。毕竟,她在他空乏无神的眼中所望见的,唯有无尽欲望燃烧的火焰。
“翁主!”
陆晏的一声呼喊将谢苒自回忆中唤醒。发觉她神思不属,面露疲态,陆晏缓声到:“今夜请翁主去馆驿暂作歇息。”
他不是在同自己商量。意识到这一点,谢苒将目光从披挂铠甲的陆家大郎君身上收回,重新集中精神,苦笑到:“就依你吧。”
歇了两天不见陆晏人影,第三天一早,谢苒向侍从提出到城中逛一逛。来前大公子特意吩咐过要好生照料贵客,四名服侍之人皆是陆家世仆,最会看人下菜,自然没有不允的。
谢苒于路有意无意打听着陆晏的行踪,领着侍女们一路寻到了城西北三水汇流处的军码头。
黄昏时分,陆将军的身影出现在堤坝上。
“您怎来了此处。”陆晏俊朗的面孔上闪过一抹微讶:“码头风大,您快回吧。”
“小将军不愿我来吗?”
“哦,不会不会,您小心脚下。”陆晏心中困惑:谢翁主好似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在谢苒的强烈要求下,稍后他们一起在城北一处酒肆用了晚饭,每个人的食案上都排了两荤两素,对一向省俭的陆家人来说已是破格。
酒足饭饱,谢苒笑到:“我师父说大公子一贯妥帖,肯定不会一看到我便问东问西,这几日我也歇得差不多了,这就讲与你。”不待陆晏做出反应,一气说了下去。
一年前的七月十五那天,谢苒到府取了师父留给她的太平剑,直奔城南石子岗而去。在穿越山中那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时,她不是没有迟疑,最后,对师父的信赖帮助她战胜了对深水的畏惧,她憋住一口气跳了下去。糟糕的是,许是因为技艺生疏,第一次使用水下通道的谢苒在通过一处狭窄的岩洞时被水流推撞在坚硬的岩石上,一下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