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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之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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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回宫,一共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向母后请安,第二,是看望阿虔。阿虔食不得鸡卵,此事阖宫上下就没几个人清楚,朕不觉得谢翁主会知道。”说到这,孙皓扫了谢苒一眼,又警告性地看了滕芳兰一眼:“这一桩,朕记得皇后是知情的。”

    在左右禀报该事件时,起初,孙皓并未在意。阿苒修学道法之后,在吃穿玩乐方面鲜有在意,任何的山珍海味在她那和豆腐都是一盘菜。交趾供上来的紫色琉璃杯只此一盏,原要赐给王夫人,是滕皇后特意差人把东西呈到孙皓面前,皇帝见那杯子光华灿烂,觉得小姑娘没见过,随手指给了谢苒。故才有了白天王雯对阿苒的刁难和后来的一系列事。

    不等滕芳兰回应,孙皓继续问说:“糕点是升平宫做出来的,里面掺了打散的卵白卵黄。皇后早不送晚不送,做什么偏偏挑阿苒在清源殿作客这天送?你是想让阿苒吃呢,还是想让阿虔吃?”

    皇后抬起头,语气激动地反问:“陛下这是在怀疑臣妾?”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孙皓眼中满是冷漠。

    陛下大半年未曾踏足椒房殿,今夜第一次来,竟是兴师问罪来的,顾不得李女官的阻拦,滕芳兰绝望地提高了声音:“今日之事,臣妾委实冤枉!”

    一旁的谢苒心中翻江倒海。她想不到这中间有滕皇后的手段。滕芳兰如何知晓她吃不得鸡卵?

    “不必高声低声,好好说话,回答朕的问题。”

    “是,二皇子吃食上的忌讳,臣妾往日有所耳闻,可如今左夫人主持着宫中大小事务,丹阳召谢翁主进宫,臣妾事先并不知情,更做不了那未卜先知的局。臣妾不屑此等小人行径!”

    “哦?”孙皓嗓音带笑:“原来今日召见阿苒的是阿宁那妮子,此事朕可不知,皇后竟然知道。”

    “既然陛下认定是臣妾做了恶事,臣妾辩无可辩。”滕芳兰喉中一梗,扭头看向谢苒:“谢苒,今日清源殿之事,你是怎样和陛下说的?”

    “我?”谢苒惊愕莫名,忍不住求证一般望向座上的皇帝,辩称到:“我没说过……”

    “天大的笑话!”滕芳兰撇开李女官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头上金步摇簌簌拉拉地响:“你们师徒两个惯会狐媚,这些年你占着陛下不够,偏还打我家阿瞻的主意!”

    堂上的皇帝神色不变:“皇后最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天还没亮就起床赶去升平宫侍奉太后,劳心劳力地帮着做点心分发各宫女人,下午召见御医为太后诊脉,一直忙到这会,歇不得一口气不说,劈面上来便是一个不贤不义的污名,滕芳兰又气又急:“今日,我当真有几句不吐不快的话要说给我们的谢妹妹听。三年前,我纪家顾虑你的出身退了你的亲,其实你祖父是先齐王的傅相谢慈,算不得多么低劣,为这么个理由,当是冤枉了几分。如此说来,翁主亦是个可怜人啊。”

    长到快二十岁,谢苒第一次感受到言语杀人于无形的威力,有了呕吐的冲动。

    “她说的是真的吗?”她看向孙皓,眼中充盈了泪水。

    孙皓神色平静,淡淡地到:“这事牵扯很多,回头我与你细说。”

    见谢苒脸色煞白,濒临崩溃的滕芳兰突然笑了起来,“谢妹妹,你以为你的何叔叔是怎么死的?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你那个所谓师父,连着陛下,都要瞒着你,所以何耀活不了了!”

    “够了,皇后,你今日真是大大失了体统!”孙皓出口阻止了滕芳兰接下去的话,守候在旁的詹廉乘机叫来两个宫人,把皇后扶了出去。

    谢苒被人送回水榭,她拒绝进食和休息,双手环膝倚在床边泪流不止。似乎过了有一百年的时间,有宫女进来告诉她:“苏先生进宫了,陛下请翁主过去。”

    “我不想见他们!”她推开宫女试图离开,却被挡住了。

    小宫女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说到:“奴婢们挡不住您,但请您多多考虑家里人的处境。”

    宫人的话令谢苒猛地一个激灵:她的家里人究竟是谁人?她的确不能这样走开,她要当面向师父问个清楚。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一夜未眠的谢苒重新回到了王夫人的清源殿。经过一天的治疗,满面红肿的二皇子孙虔病情有所好转,正躺在被里举着一个木头小虎玩得津津有味。王雯的目光不舍得有片刻离开儿子,直到身边女官请了又请,方不情愿地起身从儿子的寝殿走了出来。看到厅上的谢苒等人,她顿时神色转冷,顾着孙皓在场勉强没有发作。

    苏修西也在。她眼中存着忧色,欲要走上前和谢苒交谈,谢苒就避到了另一边。

    “阿苒,你还好吗?”

    谢苒低着头毫无反应。

    苏修西双眉紧皱。前来传话的宦官语焉不详,她不明白徒弟为何是眼下这般样子,难道孙皓做了什么?

    晡时初,清源殿正厅上五人依次入席。其中腾芳兰、王雯在皇帝右侧,苏修西、谢苒在皇帝左侧。宫人呈上花茶,李湘湘亲自接过,一一送到在座诸人手边。皇帝率先开了口:“叫了你们来,意在将昨日之事析明。糕点是太后宫里所制,决计不会有问题。二皇子吃不得鸡卵,中宫负责将赏赐分送各宫,皇后有失察之责。”

    滕芳兰双目布满血丝,情绪十分低落,迟缓地答到:“是臣妾的疏忽。但按照惯例,椒房殿分送之物,左夫人那里一向是宫人分用了的。”

    王雯立时冷笑到:“皇后陛下哪里话,中宫所赐,我清源殿岂敢慢待。”

    孙皓打断了她:“少说两句。没得听了哪儿的谗言把阿苒叫到你殿中,闹出这一趟事。”

    王雯气势稍短:“臣妾冤枉,臣妾只想与谢翁主叙叙话。”

    “你同谢翁主既非故旧又非亲友,有何可聊?五岁的孩子你平素不肯他吃一口甜食,以至于阿虔在你眼皮子底下偷食,你却不分青红皂白责怪于翁主,可以说,昨日的闹剧,大部分是你的责任!”

    皇帝这一摊话让王雯彻底熄了气焰。

    “阿苒,以后各宫再召,你不必去见。”

    邻座的谢苒仍是梦游一般垂着头。苏修西只得代她向发话的皇帝谢恩。孙皓想了想,继续说:“如今阿雯管着昭明宫大小事,朕把话放在这里,朕的宫里,一概不允许出现纷争,但凡有,便叫那人从后湖出宫去吧。”

    后湖内不准放船,等于说是把人扔水里的意思。王雯心中一凛,跽跪着应了。滕芳兰则在起身的同时偏过头,于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抿紧了双唇,心中为昨日的一时冲动而持续不安着。哪怕昨天之后,陛下那儿并未发出任何形式的责问。李女官见状,忙从座位后方扶了滕芳兰一把,她心下稍定。

    “都坐吧。”皇帝举起茶盏沾了沾唇,意思是这件事揭过了。

    角落里的王雯依然有些紧张,端起茶盏抿一小口平复了情绪。抛开昨日之事,她其实惯会做人,想着干脆委屈委屈赔个罪把龃龉消了,以是举起杯子对谢苒说到:“殿下……”

    犹如一把利刃穿透胸口,瞬间的一股剧痛令她的身体不能自抑地蜷缩成弓形开始抽搐。

    “阿虔,阿虔……”王雯艰难地回头看了皇帝一眼,七窍流出暗血,一头栽倒断了气息。

    在座其余四人被这变故震得没了声,孙皓更是惊得起身后退一步,叫到:“怎么回事?”

    苏修西率先反应过来:“不好,她服了毒!让侍卫进来。”

    身后两个宦官没有等到皇帝的吩咐,皆有所迟疑。孙皓胸口发闷,眨眼功夫,他张了张嘴,“砰”地跪倒在地。侍立在旁的詹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浑身乱颤地跪地扶起皇帝的头:“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谢苒,你过来!伸右手,切你的手腕。”苏修西自怀中摸出一柄拇指大小的刀抛给谢苒,疾步上前接过全身痉挛的孙皓,手指伸进他的牙关中紧紧抠住。

    谢苒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默默遵从。鲜血涂满了皇帝灰败的面孔,滕皇后慌忙间也要上前,又忍不住本能地想要发呕。她的女官紧紧将她搀住:“陛下不必惊慌,您没有事。”

    苏修西听出不对劲,猛抬头盯着李湘湘:“你在说什么?”

    李湘湘今年不过十六岁,短短两年便从椒房殿三等宫人爬到了尚宫的位置,可谓能人一个。她发出一阵古怪的短笑:“奴婢在和皇后说话,有你何事。”

    苏修西和詹公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读懂了对方的意思。而另一边,李湘湘不顾上前按住她的侍卫,发出了震耳的尖笑:“无耻苏氏,当初你是怎么和我们将军说的!我们将军瞎了眼引狼入室,被你害了。你言而无信,死后要遭六畜践踏!还有你们,你们都吃了我的茶,都活不了了,家主,我给你报仇了!”

    “你是张布的人?我怎的从未见过你?”苏修西起身逼近了李湘湘。

    有血迹从李湘湘口鼻流出,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姓苏的,你也喝了我的茶,你为什么没事?他们说的没错,你,你不是人……”

    在詹廉的示意下,她口中被塞入破布,不过片刻功夫,她喉内卡卡作响,整个人瘫在地上抽搐起来。

    几个御医这时已经赶到,开始给躺在地上的皇帝灌入药汤催吐。苏修西拉起谢苒后退让开了位置,一阵迟来的脱力感席卷了苏的全身,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把吴帝害死了。

    湘湘明明只是犯了罪的小官吏女儿,何时与被诛灭三族的逆贼张布扯上了关系?她可是自己亲自看中从掖庭调来的!害怕中毒和害怕被谋逆牵连的双重恐惧交织在一处,早已精疲力竭的滕皇后双眼向上一插,直接昏倒在地。良久,滕芳兰终于苏醒,她干嚎了一声“陛下”,摇摇晃晃从冰冷的地面坐起身。王雯和李湘湘的两具尸体一远一近倒在她的脚边。厅内弥漫着药味、血腥味以及死人便溺的冲天臭气。滕芳兰永远忘不了这个夜晚。

    天边开始露出鱼肚白,彼时孙皓被转移回到赤乌殿,一切结束后,师徒两人肩并肩坐在殿前的台阶末尾。

    “是不是你大哥哥同你说了什么?”未等谢苒开口,师父率先打破了平静。

    “不,是滕皇后。她告诉我说,我的祖父叫谢慈。师父,皇后在撒谎,对吗?”

    原来如此。苏修西胸口一紧:“她没有说谎。是我贪心了,真相是埋没不了的,我不该瞒着你。”

    “你们早知道我的出身,可是谁也不肯告诉我,将我蒙在鼓里,要我牵肠挂肚了十几年。”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谢苒的祖父为齐王傅相,因故在芜湖惨遭齐王杀害。所以她梦见被人丢弃在河中,那却非梦境,而是幼小的谢苒在遭遇家乱时脑中残留的记忆片段。

    “阿苒,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希望你知道,其中……”

    “给殿下和苏先生请安。”正在这时,羊度一路小跑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师父连忙走过去问到:“羊公公,陛下大安?”

    “丹阳公主要奴婢转告两位,御医们说,陛下已经有所好转,再过些时辰,说不定就能醒来。”

    苏修西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笑了:“万幸。”

    “师父,那我们先回家吧。”谢苒鼓足勇气哀求到,这宫里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你先回吧,我还有事要处理。”师父背对着谢苒不知在想什么,声调飘渺无序,说罢径直随同羊度登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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