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之恶(上)
七月十四这天一早,宫里来人传话,说丹阳公主有事相请。谢苒奇到:“公主不在大将军府?”
“诺,昨日得了太后陛下宣召回的宫。”
“让我过去,有说什么事吗?”
小黄门赔笑到:“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还请翁主移步。”
入夏以后,皇帝一直居住在西苑避暑,最近正在筹备主持“秋尝”祭祀,一时半会回不了宫。师父因此同意了。
临近中午,她走进丹阳在宫内的旧居朝阳殿。殿中女侍恭敬地说到:“请谢翁主稍后,奴婢这就去禀告公主。”
“好。”谢苒环顾着正厅,随意走动几步来到书案前,拣起一张布帛看了一眼。帛书展示了一竖枝枝蔓蔓的虫鸟篆,落款用的是隶体,乃“陆机”二字。尽管陆家五郎天纵奇才之名她早有耳闻,但真的很难将这个名头与玩蝈蝈的小童重叠在一起。不到十岁的孩子居然能写出这等样作品,谢苒唯有汗颜。
不一时孙宁回到殿内,她眉目间存着一丝隐忧,见到谢苒,暂且按下情绪迎了上来:“阿姐看什么呢?”
“在看陆五郎的字。”谢苒感慨到,“和小公子一比,我算白活了。”
“不过是五郎、六郎两个写着玩的,让我不小心带进宫来了。嘉若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谢苒失色:“阿云也懂?太厉害了吧。”
哪怕孙宁心事重重,这会也被逗笑了,一时又蹇了眉头,委婉地到:“请你进宫,是为了太后那边。太后近来心绪烦乱,劳你费心,帮忙劝一劝。”自三哥、四哥过世,母亲便不大好了。前几日玥妹妹和珀弟弟走失一事被太后获知,一时血气上头,情况愈加严重,这两天连认人都难了。
“竟有此事?”谢苒摆出惊异的表情。
何玥的事陆晏和谢苒事先已统一了口径,对外只说陆晏在送完谢苒回城的路上救了人。孙宁当她不知情,简单介绍了事情经过,又道:“幸得上天庇佑,最后人安然找回来了。”
谢苒对何太后的身体状况不感兴趣,好歹她是阿宁的阿妈,她只得装作关心地问:“那太医怎么说?”
孙宁于是讲了求医问药不得要领的情况,话里话外透露出让苏先生帮忙的意思,眼中满是焦虑之色。谢苒不好拒绝:“好久没向太后请安了,那咱们过去吧。”此时她满心认为何芸仅仅是心绪不佳,故而稍后见到人时,她着实有些意外:今年四十岁不到的何太后,原先乌黑的一头长发白了大半,面孔发灰,双眼凹陷,哪还有半分昔日南阳王宠妃的风采?
殿中赐下午饭,吃了午饭,何芸瞧了瞧谢苒,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这不是阿苒吗,快,灶上蒸了米糕,你找何耀拿一块尝尝。”说话间一口气赐下四、五样小食,多是早年在陈家浜时她常做的,花花绿绿摆满了一整个漆盒。
孙宁笑容勉强地解释到:“母后闲不住,有时做的特别多。”
亲眼看见往日精明强干的何夫人变成这副模样,谢苒一时心软,答应回去同师父问问情况,孙宁感激地一直将客人送到升平宫外的甬道上才回。
刚刚告别丹阳公主,一个步履匆匆的黄门官在转弯处险些和谢苒撞了个满怀。
“冒失小鬼。”谢苒轻笑,制止了伴她出门的女官将要出口的呵斥,“算了,想来他有事,先让人进去吧。尚宫留步。”她在一个熟悉的小黄门指引下继续漫步向前,没走两步被两宫人拦住去路,称清源殿贵人有请。
宫中新封了一名左夫人。左夫人名叫王雯,长得高挑秀美,是皇帝祖母王夫人家中姑娘,生了儿子封为淮阳王,近两年在宫中较为得势,陈声、詹廉、羊度等人纷纷去奉承她。清源殿是她的宫室。
高一点的宫人盛气凌人,谢苒婉拒而不能,连小黄门手中的出宫表笺也被拿了去。谢苒正待发作,猛听宫人说得一句:“我们左夫人的兄弟在南征大军中,有最新的交趾战况,愿同翁主聊一聊。”
朝中已有两月未得南方战事,或许这位夫人有自己的渠道也不一定呢?谢苒有几分犹豫,另一个瘦些的宫人见她态度松动,忙堆了笑来劝,软硬兼施之下把谢苒请去了目的地。不曾想,那王雯先是将人晾在厅上小半时辰不见,好容易出来招待了,说的又净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至于交趾态势,竟提也不提。
日影渐渐向下,一个四、五岁的男娃从殿外一头冲了进来,他的傅母紧跟在后都没能拉住他。见谢苒面前的几案上琳琅摆了七八样细点,男孩两眼放光,蹭蹭跑上前靠在食案边不动了。
男孩出人意料的举动让谢苒有一丝错愕,尽量朝着孩子露出一道和善的笑,正犹豫该不该打个招呼,但见那男娃眼珠飞快转了一轮,伸手便抓了一枚圆形糕点往袖里藏。上首处的王雯顿时垮下脸来,示意宫人上前将食物从孩子掌心抠出。男孩儿张了张嘴好似要嚎,瞧瞧母亲的脸色,硬生生又憋了回去,一张白净的小脸憋的通红。一旁身材矮小的傅母乘机上前将人带进了内室。
听说宫里养孩子和别处不同,虽然吃穿无比精细,却也由不得随性多尝哪怕一口。想到这,阿苒举起一块糕点,装模作样地称赞了一番清源宫的手艺,顺利转移了焦点。
王夫人脸色略有松动:“叫翁主见笑,这几匣子点心实在不是我宫中的,乃今日午间中宫所赐。”
谢苒立马改变口吻赞了一番皇后的厨艺,乘机提出告辞。话音未落,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哭喊,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一名宫女神色慌张地闯到厅上叫了起来:“夫人不好了,淮阳王突然喘不过气!”
王雯脸色大变,急急起身奔向后殿,谢苒跟着站了起来。这个时候选择离开似乎不太妥当,但如果继续留下来,岂不是更尴尬?她因此往门口走了两步,让人想不到的是,殿中立马走出两个女官把她拦住了。
谢苒冷下脸:“这是?”
“刚我们夫人说了,还望翁主不要走开。请翁主见谅。”
“二皇子不舒服,你们不在跟前伺候,与我为难是什么意思?”
“奴婢不敢。”两人齐声到,但任谢苒怎么说她们就是不肯放行。谢苒无意再起争端,无奈返回原位坐定。
大约两刻钟后,一名宫中御医被带了进来,直接去往庭院对面的东侧殿中。不一时又有人请谢苒等人入内。隔着屏风她听到王夫人急得变了调的声音:“……不会的,根本不让他吃的,是不是弄错了?”
“这……臣仔细看了,王上确确实实是食用了鸡子的症状。”那御医回了一句。
王夫人急吼吼从屏风内踏了出来,指着谢苒道:“翁主给我们阿虔喂了什么吃不得的?”
我和你家孩子话都没说过一句,大庭广众之下多少双眼睛,我喂他什么了我?食案上摆的可都是您自己宫中的点心!谢苒被气笑了:“夫人急糊涂了,断然没有的事。”
王夫人勃然大怒,直言谢苒害了她儿子,哪怕御医在旁几番解释是误食不妥当的东西,她根本不听,一叠声地叫拿牌子请皇帝回来处置。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接到消息,姗姗来迟的滕皇后女官李湘湘将左夫人劝了又劝,左夫人只是不肯罢休。谢苒忍无可忍,冲李湘湘到:“女官,我想见阿宁。”
李湘湘缓慢摇了摇头:“太后那不大好,丹阳公主正伺候着。”
不过两个多时辰功夫,如何一下子不好了?见谢苒不信,李湘湘解释说:“中午乌程来的消息,说是钱唐侯发了一夜的热,早起人没了。”
“不可能!二哥一向身子强健。”谢苒脱口道,难掩震惊之色。先是孙家老三、老四,如今远在乌程的二哥孙德又出了事……
好容易劝得左夫人暂时偃息,李湘湘瞥了一眼角落里仍然满脸不可置信的谢翁主,带人安排谢苒去了一处三面临后湖的水榭:“委屈翁主暂时在此处歇息,待陛下回来,自然还殿下一个清白。”
“陛下不是在西苑?”
“陛下在回宫的路上了。”太后猝然陷入昏迷,孙皓得报,已经连夜赶回。
夜色浓浓,湖畔有宫人讴唱燕赵之地的歌曲,调子委靡不已。自敞开的大窗望出去,有人在岸边投下许多水灯,随着湖中荡漾波纹,忽明忽暗漂远了。
屋内摆有一张大书案,谢苒无事可做,铺开纸埋头写起字来。
“练的篆书还是飞白?”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灯光中,孙皓走进室内,慢声问到。
“大哥哥。”谢苒喃喃起身向他行礼。
“皇后愈发不济了,让你呆在这样的地方。咱们走吧。”
谢苒扳住书案边缘勉强一笑:“太后可醒了?”
孙皓一副才想起这事的样子,道:“过了年母亲便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如今不会更坏了。”
“二哥哥的事,是真的吗?”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谢苒感到自己在做梦。
“小小伤寒,拖来拖去拖到人没了。乌程那乡下地方不行啊。”孙皓接过话,说着还“唉”了一声,语气像谈论隔壁不熟悉的人家。
谢苒一时悚然,脚下生了根似的,无论皇帝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书案。皇帝轻轻地笑,那笑声中透露出不经意的残忍:“阿妹眼看已经等了三年,究竟要等到何时去?不如与我同往赤乌殿。”说话间,往日平和微笑的面孔,显露出前所未见的狰狞。
皇帝生性不喜欢别人直视自己,各位大臣侍奉拜见都不敢违背。对此,故去的丞相陆凯曾经劝到:“君臣之间没有互不相识的道理,倘若猝然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大臣们都不知您往何处。”孙皓听任陆凯看自己,但只有陆凯得视之,他人仍旧不得视。
想到这,谢苒连忙垂下头。
皇帝又说:“我当然明白这件事与你无关。记得你小时候吃不了毛桃和鸡卵,穿不了葛布织的衣服,否则双眼肿得看不见路,现今你好了许多,但挑嘴的毛病一直没能改掉。你饱受这病症的困扰,如何肯在阿虔身上用这样伎俩?走吧,你不想去赤乌殿,我带你去椒房殿,找皇后问问清楚。”
月亮落了下去,天上银河如瀑布一般闪亮。两人走到水榭门口,孙皓要她同坐步辇,谢苒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孙皓便道:“阿苒长大了,不肯和大哥哥亲近了吗?你可想好了,你不坐,那我也不走了,不知事情何时能了结。”
在这深深宫廷中,过人武艺和六爻占卜都无法帮到她。谢苒倍感无奈,战战兢兢跟着下了步辇,被出门迎接的滕皇后极度刺目的眼神看了个对穿。偏偏皇帝一派毫无察觉之态,信步走进殿内开始到处查看:“一应陈设和旧宫差不多嘛,我送的珊瑚为何不摆出来。”
皇帝夤夜造访,刚刚结束侍疾返回殿中的皇后只得压下满面疲惫应付丈夫的问话,并小心地劝道:“陛下辛苦一日,不若早些歇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接着话锋一转,示意身后的谢苒上前:“咱们家小表妹今天受了不少委屈,皇后知道吧。”
滕芳兰微怔。
孙皓的目光刀子一般刮过妻子:“母亲身体欠安,你就是这样顾全大局的?”
滕芳兰额上冒出了冷汗,连忙屈膝请罪。皇帝不理会,自顾挑了殿中上首坐定,用一种沉郁的调子说起话来。字字如雷霆一般,击打在在场所有人脑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