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但作乱
转过年来,连天大旱,平民家中无隔宿之储,生活困苦不堪,赋税却愈加沉重。秋天,会稽永安有个叫施但的人发动叛乱,取道乌程,劫持了孙皓之弟永安侯孙谦和孙俊以招降将士,一路杀府吏,开仓赈饥,短短两月,集聚乱兵一万余人,打到离建业城三十里的地方驻下军来,宣称将择吉日入城,并派出使者,以“新任皇帝”孙谦的名义命镇守建业的御史大夫丁固和右将军诸葛靓立即投降。
老将丁固经历的风风雨雨多了去,并未把这一小股乱军看在眼里,右将军诸葛靓身经百战,同样瞧不上乡下一群乌合之众,直接下令将来使斩首示众。不久,朝廷守军与永安叛军在方山脚下的牛屯展开了对峙。
自从孙策占领江东,这是狼烟头一次出现在建业城外,为防万一,苏修西连夜带着谢苒回了城。沿途百姓个个表情惊慌,扶老携幼向城内拥去,信佛的、信道的各念着自家经文,浑不知脚下的土地在未来几百年中将兵祸日炽。
不出两位将军的预料,一群山野乡民到了建业这般金贵地,一下就迷了眼。夜幕降临后,几百乱军不顾首领约束冲上方山,大肆劫掠山中道观,连木胎泥塑外头鎏的一点金屑都刮走了。
叛军使者被杀的当天,给洞玄观提供菜蔬的胡阿婶带着小儿子寻到谢府哭拜于地。胡婶的丈夫早年战亡,全凭她一己之力将家中两个孩儿拉扯大,吃尽了苦头。她的女儿名唤汪钰,与谢苒同岁,昨夜在方山脚下遭叛军劫持,生死未卜。
苏修西好言抚慰了胡阿婶一番,妇人又哪里听得下去?一双眼睛哭成了桃儿。唯有懵懵懂懂的汪家男孩不停转动脑袋,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大宅院。
见状,苏修西带阿苒到后堂,商议说到:“你大哥哥不在城中,我们与孙家其他人又没有往来,现在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帮忙。马上要打仗了,依我看,接下去城里是不让进出的,要救汪姑娘,会很麻烦,还会有很大危险,你想好了吗?”
“阿钰是我朋友,她今陷于危难,徒弟如何能坐视不管?师父就让我去吧。”
“你是个重情的,也罢。”师父找出几分老旧的名帖交给谢苒,面色凝重地说:“此事非驻军不能解决。我记得这几家在京畿各营都是有人的,你一家一家去试试。这样,你先到纪家,看能不能让阿瞻陪你同往。注意安全。”
“诺,徒弟明白。”谢苒装扮停当,飞马去了纪家,纪瞻正好不在;又去了帖上的张家,张家也无人;再去城西薛家,意识到来客手持先家主薛综的名帖,薛家管事一时愕然:薛综去世近三十年,持有他名帖之人当为薛家世交,但眼前分明是个素未谋面的小少年。
待谢苒自报家门禀明来意,管事未敢怠慢,连忙通禀了家中小主人。不多时,一个男孩走了出来,这孩子顶多十一二岁,说话气势倒和阿瞻有三、四分相像,便是选曹尚书薛莹的独子薛兼了。这薛兼的堂哥、威南将军薛珝之子薛豫人在军中,现驻守射声营,恰好能帮上谢苒的忙。
薛家管事得了小主人吩咐,当场修书一封,谢苒带着这封宝贵的书信立即出城。当时城门已闭,她只能往东绕了一大圈才出得城郭。天色渐黑,扑面的夜风充斥着一股铁腥味,遭遇过的人都知道,那是独属于战争的气息。
出城走不到五里便遇巡逻卫兵,谢苒觑他服色装备,当为长水营或射声营,不仅不害怕,心中还一喜。卫兵见来人跨马佩剑,气势非凡,没敢大声呼喝,示意手下将人团团围住,谢苒乖乖下了马,由着他们把她带回驻地。
这一日,右将军诸葛靓正率五营部分兵马驻守距离牛屯约十五里的城南大道,沿途布置了十余岗哨。天还没黑,一个“可疑人员”便闯入了负责警戒的射声营校官陆晏的视野中。
二十岁的陆晏为大将军陆抗之子,前几年一直在羽林军,今年年初被选至有着实战经验的射声营担任小校。因他射术得到诸葛将军赏识,这才有机会加入平叛队伍。陆晏看出面前的少年是男扮女装,当下沉着脸问说:“城外在打仗不知吗,你是哪家府上的?”
谢苒一心找人,收敛了脾气,小声回答:“我是陛下的表妹谢苒,请问薛家公子薛豫可在,我有急事找他。”
身为陆家长子,陆晏颇知京城人事。陛下的外家何家出生寒微,何家子弟中有几人很不像样。同样身为外戚,何府隔壁的谢家就好的多,从未有过负面传闻。
陆晏脸色稍霁:“这几日不同往常,谢小姐有什么事,容过后再说。在下陆晏,这就派人送你回城。”说着拔步要走,谢苒急忙拦住他:“这位小将军,是人命关天的要紧事,请听我一言。”
当下她从怀中取出信件,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和陆晏说了,陆校官原地踱了几步,拧了拧眉,道:“据我所知,薛小校昨日被调去它营,你这么找是找不到的。”
“他去了何处?”谢苒大急,预感到再耽误下去,她的玩伴汪钰怕是凶多吉少了。
“军中机要,在下岂知?”陆晏暗叹,退一步说,即便他知道薛豫的去向,哪里就能随随便便告知谢苒呢。
阿苒脑中飞快转过一圈:师父给的名帖几乎遍布城中大族,唯独没有吴郡陆家,怕是与这家有些过节。好在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对面的陆晏年纪轻轻,应该不了解中间关节。她醒悟过来,立刻出言请陆晏帮忙。
凤眉灵目的少女言辞恳切地请求施以援手,求的又是救援平民这样的正事,陆家大郎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洞玄观遭洗劫,此事可大可小,不知上峰是否知道了这一情况?陆晏心想,脚下不停,径直出营地上马东去。
夜深了,冷风中一轮圆月照亮了萧瑟的大地。偶尔传来士兵行走时甲胄碰撞发出的震声,是军营中唯一的声响。被留置在小营中的谢苒彻夜无眠,仿佛听到了士兵冲锋陷阵时的厮杀和呐喊之声。
第二天天亮后,传令小兵到营向谢苒传话:“陆小校请您今日返城,不日将有回音。”
出乎所有人预料,昨天夜里,御史大夫丁大人以雷霆之势率军将那叛军的枝蔓尽数铲除,陆晏的上官得报后,派了陆晏前去协助中军扫尾,从被一小股乱军破坏的民房中找到了汪钰,下午便将那汪姑娘送去了谢府。一场劫后余生,母女两个在房中抱头大哭,对谢苒更是感激涕零。
抵角之势已除,正面战事发生在第二日黎明。中军即发,施但之兵皆无甲胄,立时败散逃去,朝廷军不损一兵一卒而得大获全胜。人群轰散,孙谦独坐车中,一袭简陋的皇帝服色包裹着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身后布置着从父亲孙和陵墓上取来的乐器和曲柄伞盖等陈设,显得可笑又可悲。
见孙谦坐在战车上不下来,丁固不敢擅专,派人请示吴帝。
远在武昌的孙皓得到消息,不但一点不着急,还觉得自己劳师动众一年多的迁都终于显出了成效,笑吟吟地同左右说,“阿谦真不像话!好叫他吃点教训。”
侍驾的武昌当地官员有的不了解皇帝,把这句话当了真,回去后和家里人说陛下宽宥,此事怕是要轻轻揭过了。而熟悉皇帝秉性的万丞相则吊起了一颗心:他深深地知道,非一场大开杀戒,消弭不了陛下对这场叛乱的怒意。
十一月,皇帝派出数百人的队伍大张旗鼓进入建业,在东市处死了施但全家,向民众宣称到:天子派遣荆州兵大破扬州贼!
打败乱军的分明是丁将军和诸葛将军麾下人马,他们出身齐鲁之地,有它荆州什么事?百姓们既觉得好奇,又觉得荒谬。
当月,孙皓调任滕皇后的父亲滕牧和左丞相陆凯前去武昌驻守,另由右丞相万彧出镇巴丘,接替陆凯的军职,御驾走水路回銮建业。
何太后不敢为参与叛乱的三儿子孙谦求情,而孙俊虽然非她亲生,却也是何芸含辛茹苦奶大的孩子。她含泪哀求说:“阿俊是个傻孩子,什么都不懂,皇帝便饶过他吧,哪怕将他关上一辈子呢,啊?”
皇座上的孙皓一语不发,拇指碾着食指,盯着指尖看个不停。何芸顿时明白了儿子言下之意,踉跄着离开了寝殿。
当晚,皇帝一杯鸩酒毒死了他的了三弟,第二天,四弟孙俊也被勒死,尸体弃于石子岗。
随驾回城的丹阳公主孙宁获知噩耗,直接大病了一场。谢苒前去探望她,公主拉着谢苒的手,眼中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两行清泪。她的同胞哥哥阿俊年不满十八,是她至亲之人,阿俊不聪慧,根本不懂何为造反,纯粹是被乱军携裹劫持了,无奈皇帝依然容他不下……
中午,皇帝听说谢苒进宫,过到公主的朝阳殿,未等通传便进了寝殿向侍从询问公主的病况。机敏的侍从坚称殿下乃是水土不服,已经有所好转,孙皓笑了笑,瞧着谢苒说:“我记着苏先生那有个治水土不服的方子,阿苒你明天把方子带进来,给阿宁吃吃看。”
一别一年有余,大哥哥的外貌和从前一样,白净斯文,像个求学的文士,可他笑的时候,眼睛里不再笑了。
阿谦、阿俊蒙难,谢苒和公主一样难过,但她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的哀悼。她提起十二分精神,礼貌地问:“陛下最近身体安好?”
孙皓在孙宁榻前落座,漫声说:“回京途中,我的妃子跌到江水里淹死了,啧,想起来心痛的很。”
前骠骑将军张布有个女儿张鸢颜色过人,封为美人,很受孙皓的宠爱。张布被赐死后,一天,孙皓故意问张鸢:你父亲到哪里去了?
张鸢素日忍辱偷生,被皇帝的这句话刺激到了,叫嚷说:我父为奸贼所害!
孙皓大怒,命人用木棒锤死了她。事后,孙皓又思念她的容貌,让人刻制出她的木像,整天放在座位旁边。过后孙皓询问左右:张布还有女儿吗?宦官们回答:还有一个,但已出嫁。皇帝不理会,命人把她抢进宫,与其像结发夫妻一般恩爱地生活。
这位夫人名叫张鸾,她在宫中度日如年,每天生活在羞耻、愤怒与憎恶中。终于,在回建业的途中忍无可忍的她乘人不备,从船上跳下大江淹死了。
杀了两个兄弟不当一回事,爱妾死了却叫心痛。谢苒不明大哥哥话中真假,一时如坐针毡。好在没一会宦官来找,孙皓不得不先离开了。
大哥哥走后,阿宁低着头说:“阿苒姐姐,嘉若姐姐,
我好羡慕你能出宫啊。”
谢苒连连安慰,心中无比庆幸自己有个高瞻远瞩的师父。此回进宫,阿苒深觉着太初宫像一只未名的精怪附在阿宁的身体上,吸干了她的精气活力。
当晚回家,师父告诫谢苒说:“宫里接二连三出这么多事,最近你不必进宫,就说我病重需要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