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恢昭明

    注1:选曹尚书，官名，掌选拔官吏事。吴尚书共有四曹，即选曹尚书、户曹尚书、左曹尚书和贼曹尚书。

    注2：郡望即地望、郡姓，多表示某一地域或范围内的名门大族。

    注3：山阴，今浙江绍兴。

    师父口中所谓病重，有时是真，有时为假，谢苒难加分辨，一概看作病笃，早晚延医请药，人来人往惊动左邻右舍即便宫中医士前来，也只能说一句“旧疾复发，休养为上”。谢苒忙于侍奉，病床前走不开，遂也免去了外间一切纷扰。

    到了年底，皇帝预备祭告祖庙，按照旧例，需要选派一将领率三千卫兵陪同出城，孙皓深以魏国高平陵之变为戒，不管选曹尚书（注1）奏禀谒告祖庙领兵的是哪位将军，都说：“换一个”，故而刚定下老将军丁奉，隔天又换成了左将军留平。此时的建业城巫风大畅，鬼道愈炽，为求心安，孙皓遂命女巫占卜祭祀的吉日，卜了多次无结果，加上太史郎陈苗上奏说天久阴不下雨，风气回旋逆行，将会有人暗地使用阴谋，皇帝越发犹豫起来。

    过了两三天，苏修西精神有所好转，交给家中管事一封奏疏让其送往宫中。接苏先生奏报，查证后得知丁奉军中闯入一只野猪，孙皓认为这是极大的凶兆，心中惊疑，马上取消了谒告，改派刚刚返抵建业的左丞相陆凯带大皇子孙瑾前往祭祖，并以治军不严之罪下诏斩杀了丁奉的导军。

    新年前夕，纪瞻以探病为由多番登门，送来的年礼堆满了谢府后厨。苏修西笑言：“亏他纪家家底殷实，若不然一家家这么送过去，就算金山珠海总也有花完的一天呀。”

    谢苒渐知世故，面皮浮出一丝红，喃喃说：“师父浑说什么呢，阿瞻何时一家一家送礼了？”

    “也是。听说其他人家的年礼都是纪家大郎送的，只有送往咱们谢府的东西由阿瞻亲自打理，难为他一个不理庶务的小公子了。”

    从在乌程算起，纪家年礼送了得有小十年了。扫了几眼地上的箱奁竹篮等物，少女微微撅了撅嘴，“怎么，他不应该嘛？”

    “哼哼，你就嘚瑟吧。”师父瘪着嘴拄着拐棍慢慢走开了。近来她已不大能出门，至多在谢府后院缓缓走上两圈，稍后各家下帖来请，自然亦是回绝，每叫谢苒顶着新的郡望（注2）出去应酬。

    早两个月宫里的宦官羊公公曾给谢府送来一份宗谱，言明陛下有意为谢府连宗山阴（注3）谢家。那家出了个写《汉书》的谢承，家里的女儿早年做过大皇帝的夫人，还有个叫谢斐的出任豫章太守，算作山阴城头面人物。

    按照师父的秉性，她一贯对这些是不屑一顾的，宗谱递过来的时候果然一眼没看，直眉愣登地说：“天下姓谢的千千万，往上倒八代，没见谁比谁尊贵。嬴政家祖上就给周天子放马的，耽误他鞭笞天下了么？”摆明了不同意，又问陛下的旨意是直接定了还是看阿苒怎么说？

    小宦官羊度尴尬地挪了挪脚，瞧着谢苒说：“事关小姐前途，陛下特意吩咐，当然要问过小姐的意思，小姐您看……”

    大哥哥这唱的是哪一出？谢苒感到十分费解，手指在宗谱的封面上反复抚过，最后摇着头递了回去：“劳烦公公回去与臣禀明陛下，臣与山阴谢家素无来往，此事怕是不妥，当从长计议。”

    宫中来人离去之后，师父好似想起了什么，说到：“其实吧，就江表之地而论，谢家做派算不错的。上回贺太守彻查豪族窝藏逃匿一案，除了谢家没出情况，其它几家，包括陆家、顾家，查出来瞒报的人头一大批，那叫一个没脸。”

    两年前会稽山阴的贺邵调任吴郡太守，到任之初，他足不出门，吴中所有士族都很轻视他，有人竟在官衙大门写上了一句“会稽鸡，不能啼”的字样，用来嘲弄贺邵。贺府君听说后，用笔在下补上一句“不可啼，杀吴儿”，拿着官府户籍册雷厉风行地奔赴各大庄园查对逃户，起出一大批隐匿户籍，获罪的人非常多。当时陆抗正任江陵都督，家中同样受到牵连，他专门给皇帝写了表章解释这件事，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事态平息。

    前朝以来，朝廷一向按人头收丁税，早些年为了奖励军功，孙家允许一些官员蓄养私军，久而久之，豪门大族加以效仿，在乡下建起庄园，豢养了大量的部曲与仆婢，这些人丁都是不上税的，一查一个准，几十年来闹过好几回了，最后多半雷声大雨点小，罚点铜钱了事，如贺邵这样硬碰硬一家家去查的，一个都没有。

    听到这儿，谢苒大觉意外：“不能吧，我看陆将军府上两扇大门旧的都掉漆了，寒酸的不行，他们家哪来那么多人？”

    师父耸了耸肩：“反正外间是这么传的，你要是想求证始末，改天问问丹阳公主。她最近与陆家二郎走的很近。”

    崇信巫术之余，这年春日，皇帝效仿魏明帝建昭阳殿、太极殿、筑总章观等例，决定在太初宫东面起造昭明宫，开始大兴土木。为加快新宫的营造速度，他命令朝中中级以下官吏全部进山督促民夫采伐木料，不久又征用了东苑皇室卫队的营地以扩大新宫的占地。

    又过了一段时间，声称“天下姓谢千千万”的师父专程找人弄来了陈郡阳夏谢氏的宗谱籍册，叮嘱谢苒以此为门望。谢苒懵了：“师父，您不是看不上连宗吗？”

    “嗨，我那是说给宫里人听，说给你大哥哥听的，你还当真啊。你一个小姑娘，无长无尊的，出去怎么立足？”

    “有您和大哥哥在，我才不怕。”谢苒想也不想地回答到。

    苏修西眉间划过一丝隐忧，笑着遮掩了过去：“好了好了，反正你听我的准没错。”

    陈郡谢氏有何了不起？谢苒随手一翻：“这家光一个叫谢缵的出仕典农，具体做什么的——种树艺桑，哼，了不得。”

    “民以食为天，侍稼穑有啥不好。”师父夺过薄薄的宗谱纳入怀中，“记住了，今后凡有人问起，就说你是陈郡人。”

    身为皇帝外家谢家唯一的家主人，谢苒实在分身乏术，多半年仅出席了何家和纪家两场宴会。纪瞻的母亲倪杏枝是滕皇后的亲阿姨，与滕芳兰面相有三四分相似，鹅蛋脸，皮肤白净，神态很是慈祥。纪瞻的父亲纪陟长得文质彬彬，说话一板一眼，活脱脱一个大号的阿瞻。

    席间，两位长辈很自然地问起了谢苒的出身。在纪家夫妇看来，虽然外间都说小姑娘是陛下表妹，竟不见陛下有其他哪个亲戚姓谢的，当面问上一问，确实有这个必要。

    按照师父的安排，谢苒脸不红心不跳地报说自家祖上来自陈郡，因战乱，家中其他长辈都不在了。纪瞻正喝汤，听到这话不由一声闷咳。

    晚上他送谢苒回家，等扶谢苒下了马车，他忍不住问起此件事。谢苒紧张地捏着手指，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你也晓得我是大江边上捡来的，这辈子怕是找不着来处了。我乱报家门，你是不是不高兴？”

    谢苒这两年个头没怎么长，反倒是纪瞻后来者居上，隐隐呈现出超越女孩的势头。少女眼中汇聚了光芒，因为席中饮了酒，玉雕般的脸颊透出点点微红。鬼使神差地，他控制不住轻轻抱了抱她。没等谢苒反应过来，纪瞻赶忙放开手：“莫要担忧，在我这里，阿苒怎样都是好的。”

    “真的假的？”她装模作样地侧过头叹气，拿余光偷瞄他。

    “我从来不诓人的……阿苒，我心悦于你，想要娶你归家。”纪瞻大急，脱口道出了心中隐藏已久的一句话。

    “好呀好呀，那咱们可说定了，你赶紧叫人来提亲。”谢苒绷不住地笑，一溜烟跑进家里去了。而十五岁的男孩儿被心仪姑娘毫无犹豫的肯定击中了心扉，他无法出声，亦无法挪步，凝望着不远处那散发温暖灯光的府邸，久久伫立着。

    七月的一天，子夜的天空星如雨落，照亮了建业城的夜幕。对此，术士孙寒华解读说：“流星从东向西落去，是吴入主西方的征象。”孙皓大喜，重赏了他这位谄媚的堂姑。与此同时，孙寒华的同门师弟、身处茅山的陈世京向自己的弟子说到：“流星由东向西坠落，预示一切将归附晋国。”

    这时正是盛夏，中书丞华覈上奏劝谏说四方不平，北方敌人积粮养民，专心谋取东土，而国库空虚，尤其交趾的叛乱并未停歇，如此大规模地征用民力，会导致农耕与边守一起被荒废。孙皓充耳不闻。

    八月伊始，皇帝派宦官走遍江东州郡，挑选将吏家中的美貌女子。规定说此后只要是俸禄达到二千石的大臣家中女儿，每年都要申报姓名年龄，到了十五、六岁进行考察检选，未被选中的方得出嫁。等到新宫落成，后宫女子已有上千人，皇帝仍然持续地挑选新人入宫。

    后宫佳丽不断，滕皇后渐渐宠衰，后来后宫诸妃很多被皇帝随心所欲地赏赐了皇后的印绶，滕芳兰失去中宫威仪，日常只得去往升平宫侍奉太后。更兼皇后的父亲滕牧经常上书规劝皇帝，孙皓对滕氏父女滋生不满，屡屡直言责难，亏得何太后居中周旋，太史令亦说轻易更换皇后不利于上位者，因此孙皓没有废后，但亦下令把滕牧贬去偏远的苍梧郡，虽爵位不夺，实为放逐。

    有了太后的庇护，皇后中宫人员倒还齐全，朝贺表疏的往来也和以往一样，但滕家人不再能像一两年前那样自由进宫谒见了。纪瞻请托表姐的愿望多番落空，中秋节前，他干脆直接登门向苏先生提出求娶谢苒一事。苏修西震惊之余不由扶额：“我那徒弟知晓此事吗？”

    纪瞻笃定地说：“小子与阿苒相知相亲，心意互通，此等大事，怎会不先告与她知？”

    世俗嫁娶太早，未知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苏修西直言要拒绝，到底无法说出口。纪瞻这孩子忠嘉质朴，品貌非凡，前程不可限量，与阿苒相配不过。何况苏心里实在害怕哪天阿皓发起疯来，把采选良家子的事情摊到谢府头上。

    “亲事可以先定下，但是要等三年，等你到十八岁。”她狠了狠心，提出了这么一个看上去颇为无理的要求。哪想纪瞻一口应了下来，苏女士顿时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次日苏修西悄悄派人外出打探消息，原来纪府那边的长辈均已知悉此事，不日便要筹措媒人上门，请的是皇后母家倪家德高望重的长者。她极为高兴，当天就把口风透给了阿苒。

    纪家小郎君动作这般快，初闻喜讯，谢苒吓了一跳，但想到终于得嫁阿瞻，谢姑娘心中不禁涌上一股喜悦与甜蜜，一心一意等待纪家上门。

    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冬，纪家那头，却半点动静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