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神酒
注1:武昌,今湖北鄂州。
注2:柴桑,今江西九江。
慢说这年的七月,建业城中是如何风起云涌,单说小小乌程侯府中,众人对未来之事尚且一无所知。朝中车马抵达的当天,老夫人何芸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
即便在最深的梦里,何芸也不敢起这样荒诞的、狂妄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叫这个孙吴的天下,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他们府中,落到她儿元宗手里。
苏醒后,何芸泪如雨下,一双绿眸恰如碧水中洗练的宝石,熠熠生出光辉。她紧紧扭住长子的手,道出一句:“我儿,我儿替我争气!”
羽林侍卫护送着新任帝王的车驾绝尘而去。谢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很是为大哥哥高兴:上天是公正的,大哥哥守得云开见月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女眷们在后续赶赴建业的中途,听到了一道接一道来自新帝的诏令:抚恤人民,开仓振贫、减省宫女和放生宫内多余的珍禽异兽。
真好啊!谢苒想起了上古时代的帝王们,他们拥有同样美好的德行。
到了建业,师父力辞住于宫中,于是一天后皇帝赐下大长干的一间宅邸,由师父做主,大门挂上“谢府”牌子,两个入住其中。
宅子是为故大将军孙峻所有,他另一个广为建业百姓所知的身份是公主孙鲁班的姘头。新屋比之侯府规模稍大,雕梁绣柱,阿阁重阶,形制隐隐有些僭越。见谢苒对这屋头一脸嫌弃,苏修西幽幽来了一句:“挑三拣四的,小心你大哥哥知道了,换做把孙綝的宅子送你。”
故丞相孙綝的府邸更为奢华广大,何况已被当今陛下的舅家看中,宣称不日要入住的,谢苒岂敢肖想?当即偃了声。
进入内院后,师父一下栽倒在榻上。谢苒吓够呛,急急忙忙返身向外,苏见状,就床上拽了她的衣带:“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
谢苒俯下身,战战兢兢地问:“师父您没事吧?徒弟给您找医士去。”
苏修西仰躺不动,眼睛半睁半闭,许久,她吐出一口气,说:“不必了。明日进宫谢恩,你与我告个病。”
第二天一早,谢苒换了新衣裳进宫,由黄门官引导,直接去往皇帝的起居宫殿临海殿。大哥哥穿着刺绣精美的皂色礼服,在高高的御座后方接见她。谢苒像小时候拜年一般扑在地上给他磕头,心里既高兴,又有点害怕:“参见陛下。”
伴随着流冕晃动的清脆之声,孙皓步下台阶,亲自伸手将谢苒扶了起来:“小孩子扑的那么结实做什么,快起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有一个月不见大哥哥,谢苒抬眼一看,笑眯眯地说:“陛下晒黑了哟。”
孙皓哈哈一笑:“你们到京城也有三四天了吧,一切可好?”
“好的很,只是,咳咳,师父她……她病了,起不得身,要我和陛下请罪。”谢苒点头不迭。
孙皓似笑非笑,盯着谢苒看了一刹,忽然回头往座位上走去:“苏先生腿伤未愈,无妨。一会儿你到升平宫去请个安,过两天再让你嫂子喊你们吃饭。”
“诺。”谢苒应了,一步三回头的要出去,临了被孙皓叫住:
“怎么了阿苒?过来。”
谢苒飞奔回到孙皓身边,垫着脚扒拉着书案:“陛下,皇宫好大呀,你住的好吗?”
孙皓一怔,眉头平展开来:“自是好的,阿苒无需担忧。”
又摸了摸她的发顶,道:“无人的时候仍旧喊我大哥哥吧。对了,有个事,想问问你。”
这一日返回家中后,谢苒告诉苏修西:“今天在宫里,大哥哥问我想不想做公主。”
“你是如何答的?”苏修西紧盯着徒弟稚嫩的面孔。
谢苒摇了摇头:“起先我没答话,后来去老夫人,不是,去何太后那里婉谢了此事。我自在惯了,没想做什么劳什子的公主。”
“你个小滑头。这招只好用一次,用的多了,你那皇帝哥哥会生气的。”苏修西一笑。
谢苒吐了吐舌,敏捷地从师父的榻上跳起身走开了。先不说谢苒不稀罕那公主封号,便是她心里喜欢,也不愿仰人鼻息以过活。她又不是木头,回乌程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她领悟孙家人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事实了。
作为孙皓同父异母的妹妹,第二日,新出炉的丹阳公主孙宁到访谢府,赐下许多财物。说来唏嘘,侯府中同甘共苦十几年的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有孙宁被允许来到建业,其中关节不难探知:废太子的其余三个男嗣,当然不能够靠近中枢。
吃完饭时师父打趣她说:“依我看,丹阳公主这是投桃报李来了,否则,以陛下的心性,若是给你封了个’云阳公主’,风头盖过她去,阿宁那小姑娘非跳起来不可。”
谢苒尴尬一笑,借口吃饱躲了出去。她在院中走了一回,突然想起来:从昨日进宫到现在,师父一句不问宫内情况,可见这太初宫,师父定是早就去过的。
回忆昨日入宫所见所闻,谢苒不禁心绪起伏。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太初宫宫殿威严,夹道幽深,比她素日之勾画更为庄重。再往深里想,那居住于其内的新帝,她熟识的大哥哥,因了高耸的宫墙与锦绣的幔帐之间隔,逐渐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是年,改年号为元兴,实行大赦。以濮阳兴为丞相,张布为骠骑将军,施绩、丁奉分别为左右大司马,在朝所有官员都升级加赏。奉何夫人为太后,尊称升平宫。
十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冷。去年冬季,建业石头城失火,烧毁了西南部大片建筑物。当时由于财力紧张,没有大修,今年正逢新帝继位,朝廷派将作监重新着力营造。一早师父领着谢苒跑去看修房子,在那石头城下河滩行走的时候,她遥指江水中心的位置,感慨到:“当年有一次我去到江水中,被你大哥哥的父亲看见了,他不顾危险,硬是下水把我拉了起来。”
“啊,”谢苒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说:“您怎么掉水里了?”
苏修西被她气笑了:“什么掉水里!也罢,是时候让你多学点东西了。”
下午,苏修西带谢苒骑马去了城外。她们家如今终于养得起马儿了。
走的久了,谢苒忧心忡忡:“您身子吃得消吗?”
马背上的师父摇头晃脑,一副自得其乐之态:“师父我至于那么弱鸡?”
谢苒唯有苦笑。
马蹄嘚嘚,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矮山岗前的缓坡下。师父勒马停步,翻身往前方白鹭洲渡口的人群走去,谢苒系住两马,好奇地跟了上去。
渡口人声鼎沸,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兼有那贩夫走卒守着摊位出售各样商品,直把谢苒看得眼花缭乱,恨不能多生一双眼。在乌程的时候,多少年了,东市就那么一个耍把戏兼卖糖瓜的老头。唯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建业城的繁华,是她游历在外所经过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无法比拟的。
逛不多时,师父找了一个卖鱼脍的摊子席地而坐,不管不顾地拌着酸酱吃了起来。谢苒跟着尝了几口,表示自己吃不惯这酸里酸气的口味。师父呛她:“这是北方口味,你长这么痴长,说不准是个北方人,不能忘本啊,快吃快吃。”
谢苒无奈地坐了回去,硬生生把一碗酸涩不堪的鱼肉扫了个精光。
食足饭饱,天色已晏,人群逐渐稀疏。就在谢苒以为他们要打道回府之际,师父却突然调转马头,往山坡上奔驰而去。行了一刻钟的功夫,她喝令谢苒把马拴在树下,带着小徒弟过芦苇丛,走入了一处残垣断柱的废墟。
师父的身影仿佛利刃嵌入黑暗,无声消失在泥土之下。
谢苒迟疑走上前,幽深的水潭迎面扑来,她被唤起了当年金井洞的记忆,吓得裹足不敢向前。
“别怕,有师父在。”一团混沌中,苏修西向她伸出手,将她带入冰冷的潭水。冷水浸过头顶,耳内发出“哄”的一声。等她再睁开双眼,潭水退去,头顶是青色的广袤星空,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又仿佛她们师徒两个依然潜行在水底,仰面向上看去,如同潜于水底的鱼儿一般,入眼是一簇簇水泡,顶破天空泛出圈圈涟漪,散发出无可言喻的柔光,比夏夜的星辰更加璀璨。
多么神奇!谢苒舍不得眨眼,盯着头顶猛看。
这时,身边的师父缓缓开口:“我师从这世间最伟大一人,他曾对我说,相传自开辟至获麟,共二百六十七万岁,分为十纪,每纪为二十六万七千年。有天皇十二,地皇十一,人皇九,逐次统治天下,对应当今九州。距离我们最近的疏仡纪,自黄帝始。”
在浮玉山中,谢苒学过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但她并不知道在他们之前,还有其他人统治九州。她大声叹到:“二百六十七万岁?好久好久啊。”
师父微微一笑:“在十二天皇以前,又有虫、鱼、蛇、龙等占据天下,在九人皇之后,尚有帝王、统领、首相之流干戈相向;有星大如鲲鹏,投向海水,令天下山川倒转,沧海桑田;有弹丸大如缸,中藏焦火,所到之处灰飞烟灭。今朝在前,倏忽在后,江水向东,雨水向西,循环往复,奔流不止。”
平原上起了风,柔软的草叶摆动着,发出簌簌之声。师父的半张脸隐没在光斑之下,那样地陌生。
听罢此言,谢苒大为震动,一时忘了行走。
师父还告诉她:云梦泽中有君山,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玉女居之,供以神酒,饮之忘忧。
震泽中有包山,山有洞穴,潜行地中,谓之地脉。
两百年前,有一恶月恶日生之子,为双亲所弃,流于云梦中,适胡家夫人出游,得此子,起名胡广。广生而得九佩,为龙九子之佩。九佩可号令九州山川,动摇天下。用之九佩,杀三牲以祈天地,杀龙蛇以祠山岳,无所不通,无所不达。
“那包山之穴,阿苒你去过的。你天生是吃这一碗饭的人,不然听不到山石之言。”
狂风怒吼,草叶翻飞,脚下大地好似劈作两半,谢苒左摇右摆,险些站立不住。在师父的牵引下,她跟着浮水而上,感到身体充盈着一种鸟儿蹁飞的奇异,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
“留神。”苏修西说到,两人慢慢向上破出水面,恰在滔滔江水中心。
远处河岸上有微弱火光,谢苒正昏沉沉不知东西南北,但见师父指着江中一处礁石,说:“武昌城(注1)外有一石矶,黄龙蟠卧矶上,积日方去,因又名蟠龙石。”
她扶住谢苒,带她回到水中,少时,又把徒弟拉出水面,指着另外一处凸起,说:“柴桑(注2)有落星石,周回百余步,高五丈。从这个地方,还能去白帝城八阵石。你初次入水,怕你受不住,便不带你去了。”
“这些,这些都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绝无虚假。阿苒你记住,世界之广大,宇宙之浩渺,我之所知,亦不过千万分之一二。往前之路,还需你自己。”
她们再次离了水,浑身湿漉漉地往岸上爬去。行到一半,谢苒听到师父嘴上说了句什么,随即从面前的泥地里扒拉出一个亮莹莹的物件来。
“嗬,居然落在这?难怪,难怪他死前往南方看。”师父的身体前后晃动着,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谢苒赶紧上前搀住她,余光瞟见了那发出光芒的物件,乃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制麒麟雕刻。她霎时倒吸了一口气。
闻名不如见面,是麒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