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明王度
注1:破冈渎,建业南部一人工运河,起于今南京方山,越镇江南境,到丹阳县延陵镇南。
注2:云阳城,今江苏丹阳。
上了船,谢苒嘟了嘟嘴:“师父明明说过接我的,为什么师父不来呀。”
“大哥哥接你不好么,阿苒?”
“哪儿呀,这不是我想师父她老人家想的紧嘛。”
孙皓看了谢苒一眼,“苏先生腿伤犯了,如今起不得身。”
“啊,怎不送信与我呢。”谢苒急的要站起来,小船随着她的动作乱晃一气,吓得她又坐了回去:“大哥哥当我小孩子吗,当然是师父身体要紧!”
与孙皓的说法不同,此时的苏修西并非腿伤复发,而是遭袭伤了左膝。因此后来谢苒见到她时,心中涌上浓浓疑惑:她记得清清楚楚,往常师父都说右腿痛,裹了左边膝盖是怎么个情况?
谢苒一路进了那熟悉的小院,听到小徒弟的脚步,苏修西十分欣喜,一叠声的叫谢苒进屋,拉了她的手左右相看,道:“上回见你,也有一年多了。几个小孩里头,除了阿皓,属你个头最高。”
一年不见,师父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言谈间,神色充满了疲惫。谢苒不敢过多打搅,退出来心事重重地去了正院请安。
太阳升的高了,滕嫂嫂正领着谢苒素未谋面的小公子在院中玩耍。
前些日子,大哥哥的长子刚刚过了周岁,取名叫孙瑾,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发觉有陌生人靠近,孙瑾不仅不害怕,而且直接向着谢苒奔过去,一下扑在她膝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谢苒丢开思虑,俯身将小男孩儿抱起,眉飞色舞地亲了一口,她先是屈膝向滕夫人问了好,又无不得意地同滕芳兰说:“阿嫂,我这大侄儿十分亲我哩!”
遍身珠翠罗绮的滕嫂嫂微微变了脸色,“谢妹妹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已在我面前念叨许多次了。”
谢苒在外日久,天高皇帝远的,早将察言观色之能抛到了脑后。她心中喜悦,高高抱起孙瑾,大步流星走入正堂去了,完全没有留意到在她的身后,那老仆乘着四下无人,上前对滕芳兰说到:“夫人,这苏先生的小徒弟,实在是粗蠢……”
“闭嘴。你浑说什么?”滕芳兰看似不悦,训斥仆人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夜间,师父兴致高昂地命谢苒准备酒菜,要与远归的弟子秉烛夜谈。申时前后,阿苒自去厨下取些碟盏,不意遇见了何耀。何叔叔对他凝目而视,好似感慨,又好似自言自语,说到:“你都这般大了。”
返家不足一日,谢苒便发觉侯府给事已经换了人。谢苒意识到,也许,何叔叔在侯府过得不大如意。
记忆中的何叔叔是个微胖和气的男人,总是充满活力。何耀于师父有救命之恩,师父因此提携他,指点他前往何府为仆,得了好前程。而面前这人形销骨立,神情暗淡,与从前的何叔叔判若两人,谢苒差点没认出他。观何叔叔的言行举止,很容易发觉他对师父有着情谊,但师父从来不肯回应他,大哥哥也不再重用他。听说他常在厨间行走,不时往外张望,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不幸的是,何耀终究没能等到答案。在大哥哥启程前往建业前夕,几日大雨过后,院落西面的土坯墙坍塌了下去,当时何叔叔赶去给郝将军喂食,恰好路过墙下,被砸破了头,不几日便死了。
不提何耀之死,从四月到七月,短短三个月,在乌程侯府所有人眼中,好似堕入了一场瑰丽的梦境。
人们都说建业城中的皇帝孙休是个宽厚有德之人。
首先,他对分散在外的宗亲遗孤秉承优待之心,给政权更迭风波中幸存的几个兄弟子侄都封了侯。比如大哥哥有个六叔叔叫孙奋,这人一直不太安份。差不多十年前,诸葛恪遭孙峻暗杀,孙奋听说了消息,离开封地跑到下游的芜湖观望,表露出窃慕帝位的野心。孙奋的傅相谢慈等人劝谏,孙奋却杀死谢慈,因此获罪废为平民,被流放到章安县。孙亮在位的最后一年,复封孙奋为章安侯。这几年孙休每年都下诏抚慰孙奋,又封赏给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大片田邑和诸多财物。
孙休的皇后朱珧是刘公主孙鲁育的独女。对孙鲁育这位姐姐兼丈母娘,孙休相当追念,只因孙鲁育没有其他子女,他便下诏让孙鲁育的庶孙、皇后的侄儿朱宣继承云阳侯爵位,还尚了公主。
又比如当初朝廷里有个叫李衡的官员在诸葛恪手下为司马。诸葛恪被杀,李衡申请外任,做了丹阳郡守。今上当时是琅琊王,也被调到丹阳郡居住,与李衡不睦,可孙休性子和善,不愿多起争执,只上书请求迁往他郡。等到孙休继承帝位,李衡惊骇不安,认为自己早年的所作所为得罪了孙休,对妻子习夫人说:“我没听你的话,以至于到了如此地步。”打算逃到魏国去。
习夫人劝到:“不可。你本是一介平民百姓,先帝破格提拔了你,你却不感念皇恩浩荡。你既多次做下无礼之事,现在又因为担心新皇报复而逃亡敌国以求活命,如此一来,即便到了北方,有什么脸面见中原人呢?”
李衡只得询问妻子:“那你有什么主意?”
“今上在做琅琊王时就施德行善,注重自己的名誉,学问广博,心胸宽广,常常以德报怨。现在刚刚登基,正是博取好名声的时候,不会因个人的恩怨杀了你。倘夫君过意不去,可以把自己囚禁起来,上表承认过失,请求处罚。这样的话,他不但不罚你,还会优待你。”
李衡听从了妻子的建议,主动上表请罪,果然没有被惩罚,反被封为威远将军。
这样一个好皇帝,偏身体不太好,便是生下来的皇子,听说也不很强健,长到十来岁,依然病病歪歪。朝臣们担心来担心去,逐渐也就习惯了。毕竟来日方长,皇帝才三十岁。
五、六月间,侯府中常有访客,其中有个名叫岑昬的中年男子,在府中足足盘桓了一个多月。这个岑昬往年间担任过修筑破冈渎(注1)的监工,大哥哥对此兴趣十足,经常与他讨论水利之事,说起破冈渎的走向:从建业东南面的方山脚下截秦淮河北支流建起水埭抬高水位,往东利用赤山塘补充水量,再偏北行至茅山北麓,开岭破冈,沿途筑埭,直出云阳城(注2),可通于孙吴宗族陵墓所在。
这天,会稽又来了几名客人,其中一人不久前刚刚从魏国归来,向主人家讲起亡国皇帝刘禅的奇闻。孙皓听到半程,忽然想到谢苒爱听这些事,就让下人把谢苒请来入席。
是年三月,刘禅抵达洛阳,曹奂封刘禅为安乐公。一天,晋王司马昭和刘禅同席饮酒,司马昭为了试探刘禅,安排了汉国的歌舞,旁人看了都为之伤感,而刘禅却高兴得与平时一样。
晋王于是对贾充感叹说:“一个人无情到了这种程度,即使诸葛亮还活着,也不能辅佐他长治久安,何况姜维呢!”
过了几天,晋王问刘禅:“你还思念蜀地吗?”
刘禅脱口而出:“这里很快乐,不思蜀。”
跟随刘禅迁往洛阳的汉国秘书令郤纂听说此事后,对刘禅说:“如果晋王以后再问,你应该哭着说:‘祖先的坟墓远在岷蜀,我心常常西望而悲,没有一天不思念。’然后闭上眼睛。”后来晋王又问起此事,刘禅依葫芦画瓢地答了。
晋王奇到:“安乐公说话的口吻怎像郤纂似的。”刘禅惊讶地睁开双眼,说:“诚如所言。”闻言,晋王的左右都哈哈大笑。
听完这个故事,谢苒惊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悄声问身边的大哥哥:“傻子也好当皇帝么?”
孙皓正襟危坐,闻言一笑:“不得胡言。”
席间,侯府给事照例也请了岑昬,谢苒讨厌他的涎笑,于是起身回了后院。
师父一天里有大半天都在屋内,伏在案边不知疲倦地书信往来,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喃喃说:“太难了。”
“敢问师父,何事太难?”谢苒追问。
师父飘飘忽忽看了她一眼,轻轻笑说:“没什么。”
午后,服侍了师父小憩,谢苒感到一阵气闷,信步来到庭中。院中桃树上结了许多小果,天气燥热无比,一连多日滴雨未下,这些小果看上去也有些干瘪了。
谢苒心下烦乱,思绪飞去了远方:不知师兄师姐他们现在何方,燕师兄他可曾投军去了?阿瞻何时来乌程拜访,那刘汉东陲永安城的战况如何……
此时,远在大江中游的永安,罗宪死守阵地,临江拒射吴军,但亦渐不能抵御,于是遣参军杨宗突围北出,告急于魏国安东将军陈骞,表示宁愿归顺魏朝。永安被攻六个月而救援不到,时值盛夏,城中瘟疫流行,病死者大半。有人劝罗宪南出牂柯,或向北奔上庸,罗宪则回答说自己身为人主,做不出抛弃百姓之事,宁愿死守原地。
魏国方面,七月,经过冗长的朝议,司马昭之子司马炎总算得了许可,发兵两万,派出荆州刺史胡烈攻打西陵。眼见腹地受胁,陆抗无奈退兵,自此永安之围解除。罗宪因拒守吴军有功,被加封为魏国的陵江将军,领任武陵太守。
在这个坏消息接踵而至的七月,一日,吴帝孙休外出射猎归来,接到了海贼偷袭会稽郡,杀死司盐校尉骆秀、豫章郡民叛乱,聚集一万多人的两份奏报。孙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认为自己是受了暑气,令身边的宦官不必声张,慢慢躺倒在床。
次日,孙休醒来后突发疾病,口不能言,只能用手书召见丞相濮阳兴。或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青年皇帝拉着心腹老臣的手臂,手指向身边年幼的太子,无声交托了后事。短短几日后,孙休病情加重,二十五日,皇帝去世,谥为景帝。群臣尊朱皇后为皇太后。
有鉴于汉国之亡,加之交趾之叛尚未平息,吴国群臣不愿重蹈主少国危的覆辙,想拥立一位年长的君主。从前的乌程县令万彧这时已经升为朝中的左典军,他声称:乌程侯孙皓的才识和明断能力,可以和长沙桓王孙策相比拟;同时他又十分好学,遵奉法度。
他屡次对丞相濮阳兴和左将军张布进言,濮阳兴和张布就劝说朱太后,想要立孙皓为君。
权臣势大,遭受挟制的朱后又惊又痛,流着泪说:“我一个寡妇,如何考虑国家的大事?只要吴国不遭陨灭,宗庙有所依赖,就可以了。”
大事既定,一队人马从建业疾驰向南奔往乌程。这一天,距离当年孙綝派人奉迎孙休为皇帝,仅过去了不到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