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破局
注1:葭县,今重庆彭水。
注2:酉阳,今湖南永顺。
注3:白帝城,今重庆奉节。
注4:乐乡,今湖北省荆门以北九十里。
武陵郡五溪地区,山高水恶,民风彪悍,夷族啸聚,自汉朝开辟以来,盖因赋徭过度,当地人屡屡起兵叛汉。四十年前,当地番王沙摩柯在刘汉皇帝引诱下发兵助攻长沙,被大都督陆议所击败,至黄龙三年,太常潘濬与吕岱督军五万再讨伐五溪,数年间斩杀俘获几万人,自此五溪蛮逐渐衰落,郡中得以三十年太平无事。
汉国既灭,十二月至尾,魏人全面接管了汉之州郡,命令原汉国葭县(注1)县令郭纯兼任武陵太守。郭纯此人颇有些手段,为立功勋,他暗中煽动蛮夷作乱,引诱各部越过边境进攻吴国酉阳县(注2)。
边境烽火再起,武陵百姓惊慌失措。为增强守备,吴国派出越骑校尉钟离牧暂代武陵太守一职,同时向东方各县征调军力加以支援。无奈附近几个郡的兵力先期都被抽去了西陵,故只能临时向民间征兵。
五日后,一支五十人的队伍整装出发,自新阳出玉潭水,往临湘稍作修整,并很快与长沙郡其他各县抽调出来的新兵集结成为一支千人的队伍,北上云梦,再折向沅水,往五溪地区疾行而去。
近几日天气异常温暖,东风阵阵,水面行船甚急,两岸青山相对,偶尔能听到鼓声。在远离军船的下游,一个小姑娘立在一艘渔船的后方,她衣袂翩飞,神情凝重,背后缚一长剑,望之不似寻常人物。
舟人对这出手不依常理的女子很是畏惧,只顾埋头行船,一眼不敢往船尾多看。舟人原是云梦泽畔一水匪,军乱后离散至临湘附近,先前做了几年渔夫,因无利可图,遂又做回老本行,横舟抢到了急赴郡治的谢苒头上。
谢苒正为赶路一事心急如焚,突遇一人面露凶光,驾舟送上门来,当场毫不客气地出手收拾了这莽汉,强令他驾船将自己送往武陵。
新年前一日,谢苒的船驶过吴寿,到了郡治临沅附近。她选在沅水边上一处沙州下了船,和那舟子说:“劳你在此地等候,过些日子我便回来了。”
船夫急了:“倘你要是不回,我怎么办?”
自从谢苒往船夫颈上刺了一下,他那脖子一下起了一个鸡蛋大的肿包,里头更好似钻了个怪虫蠕动不停,吓得船夫哀叫连连,一时乖顺无比。
谢苒不言语,一笑,自去了。
舟子暗恨自己时运不济遭了瘟神,却无可奈何,愁眉耷眼地捂住脖颈钻回船去。
临沅不过沅水中游一弹丸之地,只因新任太守钟离牧即将抵达此处,小小城池入驻军队千人有余,在那城外河滩上缮甲修兵,白日黑夜操练不停。
离开沙洲后,谢苒迅速换了一套土人衣裳混入城内,栖身在一处空置的茅屋中。是夜,星辰漫天,城中隐隐传来傩歌和小儿嬉笑,依稀是哪处正在举行岁首庆典。在这独一无二的元旦前夜,阿苒独自坐于窗下,心中并无愁绪,相反,因着即将实施的计划,她胸中激荡,一通澎湃之情不足为外人所道。
第二日一早,谢苒装作那浣衣妇人去了军营附近,一连三日只顾洗衣蒙声不语,到了第四日,终于引来一小卒与她搭话。当天夜里她潜入军营,把来自临湘的新兵营房摸了个透底。次日黄昏,她总算把燕师兄找到了。
半月不见,燕师兄黑瘦了一圈,身上多了几分兵戈之气。不等听完谢苒来意,他已是急了:“阿苒,你师姐身上有伤,你怎能将她一人留在了郑家?”
一路追踪,谢苒极是疲惫,好不容易见着师兄,师兄却无半句好话。她上前一步,语带凄惶:“师兄好没道理,明明身手不凡,半路上不见你脱身,劳我和师姐挂心不已。我这千里迢迢寻着你,你倒说起我来了,真真气煞人!”
眼前少女凤眉明眸,神态似嗔似怒,燕萧底气不足,此时早软了心神,一叠声到:“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谢苒还欲再劝,燕萧连忙回头:“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攘敌于国土外。师妹,我既入了军,正是上天缘法。”
“你混说什么呀。”谢苒又惊又怒,“即便要投军,亦当禀明父母,回了本籍报与官府。这半路顶替旁人姓名,算怎么一回事?”
“我意已决,阿苒勿需多言。等打完仗,我会回去向馆主请罪的!”燕师兄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目送师兄走远,谢苒脑中一片空白。她一向知道师兄是个冲动任性的,可没想过他会恣意妄为到这个地步。
正月初七,城内郡守府。钟离牧到任后,来不及歇一口气,立即召集本地官员,询问到:“西蜀灭亡,我国边境受到侵犯,该如何防御?”
这武陵郡已数几十年不兴兵戈,当地官员自是因循守旧,回答说:“赤沙、酉阳等县山势险要,各部夷人拥兵自守,不宜进兵惊扰,以免夷人联合抵抗,最好慢慢加以安抚。”
钟离牧当场反对:“魏人入侵,诳骗我们的百姓闹事,应趁其根基不深,迅速消灭敌人,这是救火贵在快速的道理。”当即命令手下军队整装待发。
次日,驻守临沅的抚夷将军高尚入城拜见,进谏说:“从前,潘太常(潘叡)与刘备结盟,率五万兵力才去讨伐五溪蛮。依属下之见,如今既无外援,且那郭纯已占了迁陵,而府君却想用三千兵力深入作战,属下看不出其中之益。”高尚言下之意十分明确:要么原地不动静观其变,要么等待朝廷新征的援军具备一定战力后再做筹划。
与高尚不同,钟离牧已经预见到,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吴国西境的兵力将倾力于围困汉国的东南门户永安,静待时机成熟发兵攻打白帝城(注3),酉阳这边的情况,时间拖的越久,情势对他们就越不利。
因此,钟离牧坚定地道:“此一时彼一时,非常之事,怎能因循旧例!”随即率领士兵趁夜色上路,深入崇山两千里,杀了怀有异心的首领一百余人及同党一千多人,用时不到一月便平定了五溪地区。
在钟离牧率军进兵的同一时间,武陵再往西,跨越崇山峻岭,进占成都城后,出于某样不可告人的目的,钟会给予姜维优厚待遇,出则同车,入则同坐。与此同时,邓艾空有将才,对朝廷斗争一窍不通,攻灭汉国后,他表现得相当狂妄,居然上表司马昭说应封刘禅为扶风王,由此遭到司马昭猜忌。
为复国计,姜维假装听命钟会,趁机让钟会诬告邓艾欲叛,邓家父子均被收捕,预备押往洛阳。
邓艾被囚,钟会独大于蜀,迫不及待与姜维联合发动叛乱,露出了真正面目。一开始,钟会打算派姜维率兵五万出斜谷,占领长安进而夺取天下。出乎意料之外,司马昭挟了皇帝曹奂来到长安,领兵十万,亲自坐镇关中。钟会见势不妙,又决定割据巴蜀称霸一方。
姜维建议钟会斩草除根,杀掉魏国军中全部的中上层将官,但钟会犹豫不决。魏将听闻风声起兵反叛,先杀钟会,后攻姜维。姜维以六十二岁高龄,手刃五六个魏兵后被杀。魏兵在成都城内烧杀抢掠,许多汉国宗亲大臣惨遭毒手,混乱中,邓艾亦被杀害。
几年前,吴国还是孙綝把持朝政时,驻守乐乡(注4)的骠骑将军施绩担心吴国内部不安,魏国会趁虚而入,便秘密结交汉国,汉国于是派遣右将军阎宇率领五千将兵增守白帝城,以待必要时支援施绩。几个月前,魏军近逼,汉国告急于吴,吴帝孙休命吴军兵发三路以救汉国,可驻守南郡的施绩还没出兵,汉国就灭亡了,但已经调动的军队并没有返回。过了一个月,又听说发生了钟会的叛乱,吴国感到有机可乘,遂继续发兵西上,表面上说救援,实际却命军队将永安层层围困。
汉国的巴东太守罗宪是被征召回朝的右将军阎宇的副手,收到兵讯,他愤怒地说:“本朝倾覆,吴国是我们的邻邦,危亡之际却背弃盟约谋取利益,实在不讲信义。我如何能做吴国的俘虏!”
他整治装备,坚守城池,用节义激励将士,全军上下莫不激愤。不久吴军发动攻城,罗宪主动出战,打得吴国大败。孙休闻讯益怒,又派镇军将军陆抗和步协等人率军三万进行增援。
临沅城中,钟离牧前脚刚得了军报,后脚又来了调令,要求武陵郡选派一千军送往西陵。对于来自周边郡县的新兵来说,努力操练,团结一致保卫家园,抵御蜀人入侵是一回事;乘人之危,不顾同盟之义,北上进攻永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时间军心三动,士卒纷纷逃亡。奇的是,睿智无比的钟离太守这时突然犯起糊涂来,只管抓牢自己手中三千人,对逃兵视而不见。
燕萧虽然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但他最是不耻背信弃义之举,醒悟过来找到滞留城中的师妹,愤然到:“这吴国姓孙的一家,当真反覆无常,先有那吕蒙白衣渡江害了关公,又有陆家小儿为虎作伥,我极是不齿,阿苒,咱们快快回去吧。”
谢苒大喜过望,心说钟离太守真是个妙人。她带着燕萧重新找到了那个苦守在沙洲上的船夫,命他原路把自己送回新阳去。
见那舟子面相不善,燕萧有几分担心,操起一口不甚流利的吴语,问谢苒如何使唤的动那船夫。谢苒一本正经地答到:“先前给他脖子上埋了一枚符令,让他自己想个可怕的病症出来。我还纳闷呢,不知他想出个什么东西来了,许多时候不敢挪动一步,回头给人解了的好。”
这招忒损了,燕萧笑出了声。
历经几番波折,延迟三月有余,永安七年春,燕萧、邬莲和谢苒师兄妹三人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浮玉山。又过了几日,谢苒拜别馆主和众位师兄师姐,正式出师。
暮春时节,山道上薄雾蒙蒙,浮于空中的小水珠打湿了谢苒外衣。那雾气中忽然走出一个高大身影,眉眼极为熟悉,竟然是久远不见面的大哥哥。
谢苒兴奋冲上前,到了孙皓面前连忙刹住脚步。她比他矮不了半个头,直接扑过去怕不是得把人撞倒。
从大哥哥的眼中,她读到了一丝疑惑:这人谁?
谢苒弯腰大笑:“我是阿苒呀。”
习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乌程侯孙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四年时光让他幼小活泼的谢妹妹成长为与自己比肩而立的大人。不同与以往他遇见的任何一人,生于自然造物下的谢苒,她的笑容仿佛春日的朝阳,感染了他干枯黑暗的心,刺得这位早早习惯了假模假式、惺惺作态的当家人微微一痛。
他张开双臂,极为自然地将面前的小妹揽入怀中。
谢苒在孙皓怀内咯咯直笑,顺手捶了捶她兄长宽阔的胸膛:“大哥哥,你好高呀。”
孙皓习惯性地搭了她的肩膀,调侃到:“阿苒妹妹不遑多让……”
他拥住谢苒的身体,双唇几乎挨住她秀气的耳朵。少女的香气让孙皓陷入了短暂的迷乱中。
她那样地爱笑,温暖而信赖地注视着他。
孙皓猛然一震,轻轻将谢苒推了开。他停了一停,温柔地到:“阿苒,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