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战事
“是竹叶青。”冷冰冰一条长虫捉在手,谢苒懊悔不已。荆湘之地盛产毒物,即便冬季少有毒虫出来活动,其实一点不应当放松的。说完,她抡圆胳膊狠命一甩,只听咔哒一声,那两尺多长的青蛇断了脊骨,被她丢弃在地。
邬师姐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豆大汗珠。燕师兄慌忙卷起邬师姐的裤腿,在她小腿处缚了一条腰带,“阿苒来帮忙。”
“诺。”谢苒抽出靴中短刀递给师兄。
“阿莲,你忍一忍。”师兄对邬师姐说到,小心翼翼在齿痕处划了一刀,尝试挤出伤口内的黑血,但伤口四周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起来。
邬莲紧咬住牙未发一声,汗水打湿了全身,不知是因为太过疼痛还是因毒性发作,不过几息功夫,她眼内失了神采,整个人向后一仰,直接失去了知觉。
这时,前方一处土丘背后传出一阵响动,此时的谢苒犹如惊弓之鸟,刷地站起身,拈弓搭箭对准了草丛:“什么人,出来!”
一个衣着粗糙,身形瘦小的男孩儿从枯草堆中钻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装满药草的竹筐,无助地站在原地,一时看看谢苒,一时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邬莲,双目中满是焦急之色。谢苒与那男孩儿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放下弓箭,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和地问男孩:“别害怕,你懂治蛇伤吗?”
天色暗了下来,在男孩的带领下,燕萧背着邬莲,谢苒紧跟在侧,四人穿越林中小路进入到山林深处。透过茂密的树丛,隐约可见山下的河滩上散落着数十间土人房舍。又走了一程,转过一个山弯,一栋破旧的草屋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有个包了头的老妇正坐在屋檐下择着叶子菜,空中漂浮着草药独特的酸涩味。
领路的男孩儿跑上前,飞快用蛮话与老妇人交谈着什么,老妇往谢苒等人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起身一语不发地回了屋。
男孩奔回到他们面前:“阿婆答应帮你们,姐姐进屋吧。”
待由那不会说汉话的老阿婆处理完伤口后,邬师姐不再流汗,安静地躺在火塘边,呼吸平稳地睡着了。燕师兄目不转睛地守在她旁边。
门外的谢苒实打实地松了一口气,抚着膝盖哆哆嗦嗦坐到了石阶上。过去的一个时辰,她太过紧张,全身抓着一股劲,以至于一放松心神,全身就发起痛来。
夜色渐深,林中风起。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手持一盏陶灯怯怯地走上前来,笨拙地将灯盏放置在谢苒身边的小几案上。
“你会说汉话吗?”谢苒回头,露出一个笑容。
小姑娘低声回答:“嗯……”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谢苒温柔地说到:“告诉阿苒姐姐,你叫什么?”
“奴叫做小弯,月亮弯弯那个弯。”
“今朝多谢小弯一家救了我的姐姐。”
小女孩儿见谢苒态度可亲,忍不住抬眼将面前的阿姊望了一望:昏黄的灯光下,谢苒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变得前所未有地柔和。翻过年,她将要十四岁,走在人群中极为出挑,真真正正是个大孩子了。
那小弯迈着一双小短腿跳下台阶与谢苒坐到一起,细声细气地问:“阿苒姐姐从哪里来?”
“我们从山外来,唔,你知道临湘吗?”
小弯摇了摇头。在这年幼的土人女孩眼中,自家茅屋和山脚的村落便是她视野的全部。
待小弯喃喃说了些细碎,谢苒方知那为邬莲治伤的阿婆为村中巫医,替他们引路的男孩是阿婆的孙子郑芒,小弯是阿婆的外孙女。小弯还有个兄长叫郑满,在外打猎尚未归来。
“你父母呢,都不在吗?”谢苒随口问到。
“阿爹打仗去了,阿娘,好多时不在家。”小弯一怔,眼中似有晶亮滑落。
谢苒自觉失言,歉意地摸了摸女孩的发顶。
小弯吸了吸鼻子,又问:“阿婆说阿爹在酉阳打仗,阿苒姐姐,酉阳在哪里,和你家隔的远吗?”
依谢苒推断,这会儿他们应该在临湘西北的新阳县境内,距离那酉阳约莫得有一千里。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不远的,想来再过些日子,等仗打完,你爹便回来了。”
小弯小小的胸腔中发出一阵叹息,垂下脑袋,不再说话了。
次日上午,一个与燕萧年纪相仿的少年郎回到了家中,正是这家的大孙子,小弯口中的阿满哥哥。意识到家中出现了不速之客,他板着脸用蛮话与郑阿婆说了几句,随即一颠一拐地转向屋后,片刻功夫又走了出来,手持一大朵草药,俯身在屋檐下的石臼中熟练地捣了起来。谢苒斜眼看去,那少年手中拿的,正是医治蛇毒的良药金魁莲。
在郑阿婆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下,半个月后,邬师姐原本肿胀黑紫的右小腿终于得以屈伸,青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那郑满不辞辛苦,隔天就要出门寻些新鲜草药回来用作治疗。一开始,他完全不肯搭理谢苒提出同行帮忙的请求,直到有一日落了雨,他正护着药材躲在离家十多里路的一块岩石下出神,那叫做谢苒的人突然出现,笑着举了一把伞送到郑满面前,口中说:“阿满哥哥,咱们早些回去吧?”
土人少年轻而易举便嗅出了眼前之人话语中暗藏的挑衅。原来这来自山外的小姑娘居然默不作声跟了自己一路,叫他惊讶的是,小姑娘浑身上下不沾尘泥,倒好似她才是这山头的主人。
望着她微笑时双颊露出的酒窝,郑满愣了愣,垂下眼睛,干涩地回了一个“好”字,此后自然再无不允。
清晨,冬日的暖阳透过密林倾泻到草屋的顶部,谢苒和燕萧早早起了床,帮着准备一家人的饭食。今日郑满本应在家休息,但他并未闲着,而是天不亮就去了山脚下的村子中办事,没想到早饭还未备齐,他即拖着不大灵便的一条腿进了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县里来人,即日起,开始在村中征召兵丁。
二十多个配刀的成年男人闯入村内,召集村中耄老,宣称说,西邻汉国被魏国攻灭,朝廷下令征发长沙郡所有十五岁以上男丁送往西境武陵加强防守。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叫小弯和郑芒双双白了脸。比起不明内情的远客们,郑家人对所谓“征召”有着刻骨的痛恨。一旦被征入兵营,十有八九意味着这个人将埋尸他乡,踏上永远回不了家的死亡之路。他们的村子已被征发两轮,祖父和父亲相继失去联系,时至今日,连郑满这般将将才满十五岁且腿脚不便的也落在了征调范围以内。
初闻消息,郑家少年一度被巨大的愤怒裹挟,恨不能即刻对朝廷鹰犬挥拳相向,紧接着他醒悟过来:他的身后还有年迈的阿奶和年幼的弟妹,何况三个客人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必须护住他们的安全!
不久,山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阿婆满面阴沉,一手指着床上的邬莲,一手指着窗外的山坡,噼里啪啦地说着什么。
在郑满的协助下,燕师兄抱了邬师姐,四人暂时避入隔壁的芭蕉林中,屋中只留下两个小娃娃和郑家阿婆。少时,有那差役装扮之人冲入屋子,一番寻找后,他拉出郑芒,冲着山坡上的丛林喊到:
“郑家小子出来!”
“郑满,刚才你们里正分明见着你人了,再不出来,拆你屋子了。”又有兵士在旁,助威般地喊。
兵士见无人应答,甩了甩刀,干脆肆意砍起屋后零落的芭蕉桩来,边砍边说:“郑家小子,你不来,我们可拉你弟弟走去了!”
屋檐下的小郑芒被眼前的一切吓得直发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谢苒额头青筋暴起,险些要跳出去教训他们,被燕萧死死按住:
“不要节外生枝。”
眼看兵士们挥舞着腰刀越走越近,几个人受伤的受伤,跑不动的跑不动,众人被逼的无法,燕萧悄声对郑满说:“不就要个人吗,我去。”
“照顾好你师姐。”他放下邬莲,和谢苒说了句,猛一下蹿了出去。
在树林的另一头,两名兵士走了几步,忽见树丛中出跃个少年,边跑边还说:“我便是郑满,你们放开我阿弟。”
“装什么腿瘸,这不好好的嘛,一帮子刁民。”领头差役哪里识得郑满?他轻蔑地打量着面前身穿土人衣裳的少年,大手一挥撒开了郑芒,另有两人上前揪住燕萧,反身闹哄哄地往山下去了。
入夜,郑家堂屋中央。火塘中的火舌哔啵作响,映照着每个人的脸。良久,郑满生硬地冒出一句:“明天一早,我换他回来。”
谢苒满心的不可置信,冷冷说到:“你若去,两个都被扣在军营回不来。”
郑满羞愧难当。白日里,在那芭蕉林中,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粘住了他的唇舌,令他不得出声,这才导致了当时的一场阴差阳错。他的目光从幼弟幼妹的面孔滑过,最终落在了屋角的阿奶脸上。
阿奶说,他们郑家男人,怎能躲在客人背后?
他喃喃辩解说,就像谢姑娘说的,当时如果自己也跳出去,两个人都会被当兵的带走。到时他们一家人怎么办?
阿奶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起身去了厨房。
夜深了,郑家弟弟妹妹挤在墙角睡了过去。谢苒全无睡意,仔细回想着燕萧临去时的一瞥。以师兄的身手,那几个小兵并非他的对手,他却未作丝毫反抗,可见是有意为之,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师兄的顺从,为的是让征兵人采信自己确为土家少年,护得这郑家老小的平安。
思及此,她幽幽叹了口气,凝望着黑暗中发出亮光的火塘。这时,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牵住了谢苒。
“阿苒。”
“师姐你没睡吗,是不是腿痛?”她翻身坐起,双手覆在邬莲的手背。
邬师姐摇了摇头,在谢苒的帮助下也坐了起来。黑夜中,阿苒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分明觉着她做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决定:“师妹,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邬师姐停了一停,继续到:“师姐要请你帮忙,把师兄带回来,咱们三个一道,平平安安回浮玉山去。”
谢苒心中早有预感,听得师姐此言,半是欣喜,半是惭愧,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她原本就想第二天找师姐商量这件事的,但眼看年关将至,把师姐一个受伤之人单独留在深山中,她又实在做不出来。
“阿苒,你可答应我?”师妹良久不应,邬莲急了,用力捏了捏谢苒的手心。
谢苒如梦初醒:“邬师姐,师兄走前,特意交代我好好照料你,我……”
“你师姐一时不查,不过被小虫叮了一口,难道连自己都护不周全了吗?”邬莲假装生气,“燕师兄不曾入过行伍,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我实在挂心他。”
听罢师姐一番肺腑之言,谢苒跽跪而起,慨然言到:“师姐放心,我谢苒定然将师兄平安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