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旧郡
注1:临湘,今长沙市。
注2:屈贾之乡,屈原贾谊之乡,长沙的别称。
这天一大早,燕萧又跑到街面上查看情况。街上敲了辰时梆子,汤应走了出来,他穿过大街来到燕萧面前,嘻嘻哈哈拍了拍燕萧的肩膀:“小老弟,你这天天盯着我不放,何苦来呢。”
“必须把你看牢了。”燕萧甩了甩头,满是不甘地说到。
汤应冲他直乐:“这么和你说吧,昨儿来了两个妖,都叫我砍死了。你们几个不必再费功夫啦。”
那汤应说的轻巧,燕萧只是不信,全当他在胡吹大气。头天夜里他们三个人六只耳朵可什么动静都没听着。见面前的小伙子一脸不可置信,汤应“嘿”了声,主动将燕萧让到屋子里,从一堆破烂家具中拣出带血的铁刀展示给燕萧看,并细细地说:
“昨夜三更已过,我忽听到有人叫门,我问:‘外面是谁?’门外人答:‘是郡里来送信的。’我让他进来,信差搁下公文就走了。过一会又有人敲门,说是府司送信的,我也开门让他进来,进来的信差穿一身黑衣裳,放下公文后便离开了。谁知不一时又有人叩门,我再问是谁,门外答:‘郡守和府君有公文送达。’
当时我就想,郡守和府君的公文不能同时到吧?而且这么晚了,时间也不对啊,其中定有古怪!于是我暗自把刀揣在怀中前去应门,只见门外站著两个人,穿得富贵齐整,和常人没什么两样。我把两人让进屋内,坐下后,那个自称府君信差的家伙马上同我聊起天来,话刚说到一半,那个自称郡守信差的便偷偷跳到我身后击来。”
按照汤应的说法,此时他早有防备,立刻抽刀还击,劈面一刀正中那鬼怪。自称府君信差的人发觉情势不妙,立即跳起来夺门而逃,自称郡守信差的也翻窗逃了出去,汤应操刀追出,追到后院的墙根下正好赶上。他挥舞利器一顿猛砍,霎时将那两物重重击伤。见二妖受伤逃远,汤应便不再追,返身回到屋里睡下了。
燕萧听得心惊胆寒,连连摇头:“阿叔你未免太心大了吧。”
“嗨,在捉妖一事上,我汤某人还从未失过手。话说回来,小兄弟,我看你身上有膀子力气,不如今日咱们同去把那俩妖怪弄回来?郡守的赏钱,到时候分你一成。”汤应两眼放光。
“且等我一等。”燕萧撂下这句话,匆匆返回街对面向两位师妹说明情况,三人当即决定随同汤应前去探寻究竟。不多时,一群人果真在都亭后方发现淋漓血迹,扑面而来的一股腥膻味儿熏得谢苒一个趔趄,说:“肯定不是鬼,要么是个大野猪精。”
众人按血迹一路索寻,当天下午在郊外溪边一处岩洞里把两个妖怪都找到了。还真被谢苒说着了,那自称府君信差的,是一只长毛老狸;自称郡守信差的,是一头黑皮老猪,两者此时双双血肉模糊,四肢僵直地倒毙在洞中。洞内散碎着大片白骨与动物毛皮,散发出中人欲呕的臭气,骨殖堆中几个人头尤其扎眼。
谢苒一阵膈应,情不自禁皱了皱眉。邬莲看出她的不自在,让大家伙在外稍后,她独自在洞口点燃了两份玉屑询问亡者的意愿,随后指向西面角落里的一颗骷髅头:“是他。”
这说的是叶寡妇死去的丈夫。
燕萧满不在乎地上前拾起头骨:“余下的部分呢。”
邬莲面露踌躇:“没了,都被啃食了。”
谢苒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好歹对叶夫人有个交代,可惜我们白费了四五天。”
“四五天算什么,从前我为了搞一个怪物,足足守了它半年,一百八十多天呢。小友们,所以除妖这事,急不得啊。”汤应挤了挤他的小眼睛,吆喝燕师兄进洞帮忙,一人扛了一头精怪往回走,燕萧的腰上还别了那个头骨。
消息不胫而走,待几人一路回到城内,引来城郭内外百姓的强烈好奇心。一时间,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篱笆墙挤倒了一片,更有那受害之人的家人当场放声大哭起来。据说被害者中有一个是十几年前建业潘皇后的子侄,从前很是威风的,小皇帝倒台后,他们全家被遣返故郡,竟遭如此大劫。
这日深夜,大伙好容易忙完回到住处,邬师姐清亮的一双凤眼蒙上了愁绪:“师父说,往年间他行走各州郡,十年见不到一样妖邪,我们才下山不到一个月便遇见了,绝不是好兆头。”
燕师兄嗤然作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国将亡,妖见;人将死,鬼来。”不比谢苒等人土生土长,燕萧是小时候举家南渡来的江左,一向对吴国不大瞧得上,时常谤讽朝廷乱象,说些个有的没的。
谢苒便道:“师姐甭听他的。燕师兄有本事把下一句说完呀——其死非鬼也,其亡非妖也。真正亡国祸人的,是打仗和疾病。”
次日清早,有人前来传话,说郡守想要召见除害的勇士们,包括他们几个小的。燕萧三人不欲为人所知,前脚送了使者出门,后脚三个便一通卷了包袱跑了,临走托付汤叔叔回乡时顺路把叶夫人亡夫的头骨给她带回去。
得了消息,汤应在他们后边嚷到:“小燕兄弟,赏钱你不要啦?回头不许赖我不分你们啊……”
秋日本是晴朗干爽的季节,这个秋天偏是多雨,一连绵延二十多日,后来长沙附近更发了一场地动,不仅改变了溪水流向,而且毁坏了好些农田。不久,地方官员奏报称相隔不远的武陵郡嵩梁山峭壁洞开,露出一线,恍如中天大门。远在建业的吴帝认为这是吉祥的征兆,下诏将嵩梁山改名天门山。
听到消息后,谢苒精神一振,说服师兄师姐前往那郡中探个究竟。
从庐陵往西到达长沙郡治临湘(注1),此间深润楚风,水陆辐辏,物产丰富,现是吴国边郡里数得着的富庶地。“武烈皇帝”孙坚曾做过长沙太守,细算起来,长沙亦算作孙家龙兴所在,奇怪的是,对这座三湘之城朝廷没有丝毫优待不说,赋税还极为沉重,百姓们颇有怨言。
对此,谢苒看得门清:以大皇帝孙权寡恩之性,打下整个江东基业的兄长孙策不得庙号,仅获了个诸侯王追封,名头是什么?长沙桓王。大哥哥的父亲也就是废太子当年的封地在哪?依然是长沙。这两个无一不是当朝至尊的心头刺,肯加以优待才叫有鬼。
在临湘城东郊的一处小旅舍中,旅店的店主正向年轻的客人们介绍着本郡趣事:汉朝高祖皇帝时,长沙被封给一个叫吴芮的鄱阳人作为封国,他的墓葬在临湘城的北面。五十年前,吴国先皇帝攻破长沙后,派人挖毁吴芮墓,取了墓中“黄肠题凑”的木材用来给其父孙坚建庙。当时负责掘墓的人开棺一看,吴芮衣服容貌鲜艳如新,可惜一见光就化成了灰。那人后来在寿春见到南蛮校卫吴纲,稀奇的是吴纲居然与吴芮长得一模一样,只个头号稍矮了些。一问才知道吴纲原然是吴芮的后代子孙。
燕萧大感兴趣:“这吴纲可还活着?”言下之意,也想见识见识几百年前的人物生得哪番模样。
店主笑了:“哎哟,几十年的故事了,怕是难了。如客人们明日打算进城的话,我须得提醒一句,那西川才被魏国攻灭,汉国皇帝投了降,长沙郡散落了好些个西面来的败兵,入城文书查的紧,你们得先备好了。”
时间回溯四个月,在汉国前沿,姜维得到钟会治兵关中的消息,上表汉国皇帝刘禅增兵驻守险要,不想刘禅的宠臣黄皓笃信巫术,只管听信巫人妄言,启奏皇帝中止增援,致朝中大臣不知有此事。
与此同时,魏将钟会、邓艾等率多路大军与姜维军相持于剑阁关。魏军攻城数月不下,钟会准备退军,邓艾自率麾下部队日夜疾行,绕道阴平到达汉国腹地江油,击破当地伏兵。
彼时汉国的骑都尉诸葛瞻带领数万人已赶至涪县进行防守,但此人智谋不足,贻误了占险狙远的兵机,后又错误决策,选择放弃涪县退守绵竹,敌军趁机占领涪城,获得了充足补给,随后诸葛瞻更是节节败退,万般无奈之下,他抱着必死决心,带领全军和敌方进行野战,被邓艾军全歼于绵竹城外,致使成都城再无屏防,实在可悲可叹。
闻得涪城失守,姜维急领四万兵马从剑门关回军成都救援,当时汉国在南方尚有南中督霍弋所率精兵万余,右将军阎宇也带领永安两万精锐奔赴成都。可惜的是,见邓艾兵临城下,昏庸的刘禅早吓破了胆,在近臣的劝说下直接开城投降。猝然收到刘禅投降之命,汉国将士愤怒异常,各个气得挥刀砍石。其中一些蜀人不愿为魏国奴役,顺江而下跑进吴国地界躲了起来。
汉国兵败之事他们沿途有所耳闻,听店主人提起进城一事,邬莲小声说:“要么,要么算了吧,咱身上没有文书,如果官府查起来,极是麻烦的。”
燕萧原本倚着窗子看外面的风景,这时回过神来,一叠声的说进城的事包在他身上。
谢苒大奇:“你打算怎么弄?”
当小皇帝孙亮被废之际,一个叫桓彝的官员是建业城里唯一在朝堂上出声反对的人,当时就被权臣孙綝杀害了。孙休即位后,很是对这位出自临湘城中大族的忠至之士下了一番褒奖。燕师兄说着便提起这桓家其实是他的舅家,把两个师妹唬了一跳:燕师兄从来以平民自居,谁曾想原是个士家子弟。
燕萧一脸无辜:“我爹当真是个种地出身,全靠脑子活络发了家,我娘老早和桓家失散了,这不最近两三年才重新联系上,没来得及和你们说嘛。”
到底燕萧并未找他那舅家帮忙,另费了一番功夫把三个人弄进城内,他们谒了武烈皇帝庙,又吃了这屈贾之乡(注2)所出产的大藕和草鱼,原是同他们吴地的没有两样。几天下来,他们打探得知隔壁武陵郡山高沟深,溪谷间居住着五溪蛮人,深入其中竟是险恶万分,他们只得作罢,预备踏上返程。
这一日黄昏,三人行走在山前的一条小溪边。时已入冬,草木萧瑟,虫鱼偃声,路上并无其他行人,三个小年轻不免放松了警惕,说说笑笑地往前行着。
忽然,伴随一阵细微的噼啪声,稍落在后的邬师姐一脚踏空,半条腿陷入一块坍塌的泥地中去,约莫是踩中了路面下方的鼠洞。燕师兄回走两步想去扶一扶,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邬师姐便把脚拔了出来,她行动自如,飞快后退了几步,看着不像受伤的样子,师兄伸出去的手倒是扶了个空。
起初,谢苒并未在意,甚至有点好笑:这一路她经常注意到燕师兄在讨好师姐,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可随后,邬师姐发起抖来,捂着脚踝缓缓蹲坐在地。谢苒眼尖,但见一道翠色从洞中划出弹向溪面,她下意识捡起一块石头甩出击中那活物,活物在水面翻滚了几圈,不等它下沉,谢苒急踏入水,将那绿色长条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