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神山
注1:祓禊,古民俗,每于春季上巳日在水边举行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名为祓(fu)禊(xi)。
注2:侯官,今福州。
暖春三月,绿草茵茵,桃花纷纷而落。八岁的阿宁拉着纸鸢沿河岸飞奔,郝将军追逐着她。她同胎的哥哥孙俊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不远处的何老夫人暗暗叹气,对身边女仆说:“阿俊还是老样子,一点不见长进。”
女仆年过五旬,是何家从前的老仆,新近从建业来的乌程。听得主人感慨,她回答到:“也是四公子没福份,您别放在心上。”
当年,建业的诸葛恪将军遇害后,凶神恶煞的使者来到长沙,夺了丈夫的南阳王玺绶,将王府全家老小一并赶入囚车,押往千里之外的流放地新都。
在芜湖那个噩梦之所在,何芸与她的孩子被迫同主君分离开。临别之际,已被废为庶民的主母张佳桐隔着囚栏拼命将自己的两个孩子递给何芸。士兵们手持武器上前驱赶,当时何芸裙下尚有三个男孩儿,除了年长的阿皓,剩下两个见了披铠甲的陌生人,均是大哭不止。慌乱中,何芸伸手不及,只搂住了孙俊,小姐孙宁却落在行进的车队中没了踪影。
时隔多年,那些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到头来,孙宁安然无虞,反而是孙俊,不知为何,如今八岁的人了,言行举止还是和幼童一般,课业更是一塌糊涂。
何芸心中一阵酸楚,兼有几分心虚。继而她醒悟过来:便是今时今日她张姐姐活过来站在自己眼前,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当年她担忧四公子吃不饱,狠心断了亲儿子阿谦的奶,只喂给阿俊一个。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行完祓禊礼(注1),午后,众人聚拢到河畔一株柳树下,阿德弹奏瑶琴,阿谦吹笛,阿宁唱歌,剩下人起劲地在旁喝彩,连端庄谨慎的滕嫂嫂也笑得弯了腰。
苏、谢师徒两人双双在远一点的地方站定,观赏着主家公子小姐的们的演奏。一曲终了,苏修西突然扭头对阿苒说:“过些日子,师父送你去浮玉山中修行可好?”
明明是用商量的语气在同自己讲话,但谢苒从师父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不容置疑。
次日,消息传到大哥哥耳中,两人在师父屋子里关了门窗,用谢苒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小声地争执,末了师父换成吴语,提高音量叫到:“你问她!”
大哥哥当真就敲了门来问:“阿苒,你来说,你心里情愿吗?”
谢苒一时茫然。几个月来,她的后背经常疼痛发热,又每每于梦中惊觉。她心知自己发昏去那山洞闯下了大祸,不然过年前何老夫人不会遮遮掩掩找巫婆要给她驱邪。这些,她没敢和任何人说。
而师父什么都知道。
最终,她鼓起勇气迎上孙皓的目光,回答到:“大哥哥,你不用担心,是我自己想要去。”
五月中,师父亲自领了谢苒,来到乌程以南两百里的目的地。
浮玉山中终年云雾缭绕,山顶两峰相连,两峰分别有一天池,状似双目,所以浮玉山又称天目山。发源于山麓北侧的一道溪水流经永安、乌程等地再注入震泽,便是乌程的龙溪了。吴人把这溪水称为苕溪,把震泽称为具区。
浮玉山上有一处太元道馆,在江东各郡小有声名。馆中人依约在山腰处接了谢苒,临别时师父嘱咐她:“逢大小事,多听你诸葛菡姐姐的。待你学有所成,我自来接你回府。”
太元馆馆主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专心烧炼丹药不问外事,诸葛菡寄住在此,自顾闭关修行,同样万事不理,馆内一应事务俱由十六岁的郁陆师姐打理。
当天夜里,谢苒歇在郁陆房中。第二天清早,师姐把她带到众人面前,一一作了介绍。徒弟们按照年龄排下来,分别是郁陆师姐,燕萧师兄,邬莲师姐和比谢苒小一岁的小六师兄。
上早课前,郁师姐询问谢苒:“先时在山下学了哪些个课业?”
谢苒老实回答:“六艺。”
燕萧师兄在边嬉笑着说到:“寻常人十五岁以上才学六艺。听说北朝有个叫钟会的大官,四岁就开始学《孝经》,谢小妹妹的水平堪比钟大人,师兄我佩服啊。”
谢苒顿时脸红到脖子根。
郁师姐只当小谢苒不曾正经读过书,她瞪了燕萧一眼,于众人面前朗声道:“十岁学‘小学’诸文不算晚。先补上《仓颉》、《急就》两篇,再学九九,《易》放一放好了。”
头前三个月,谢苒着实吃了些苦头,盖因算数这一项她一字未见过,几次学得要哭鼻子。等进度慢慢补上来后,她进步神速,学业方走入正轨。
永安三年仲夏,谢苒始学正一道。
谢苒的同门大都来自附近村庄,四人中仅有燕萧是江右人氏。十五岁的燕师兄武艺高强,其他课业则平平,最喜欢夸夸其谈,时不时吹嘘浮玉山是正一大道始祖张陵的出生地,所以他们道馆得名太元馆。
入了秋,燕师兄去山脚下的村子采买米粮,回来故作神秘地告诉自己的师弟师妹:魏国皇帝又换了人。
北国皇帝三年换俩,正在门前看书的谢苒不以为意:“什么稀奇。”
燕师兄便忍不住嚷嚷了出来:“可了不得,这回啊,有人把魏国小皇帝曹髦杀了!”
出于种种原因,这几年吴国、魏国皇位时常更换主人,大家都习惯了,但没听过哪个皇帝被杀的,连从前禅让了汉朝皇位的献帝都是自己病死的。
“怎么回事?”郁师姐走了过来,大略问明事情缘由后,她说了一句:“阿菡姐姐对北朝的事情很留心,阿苒,你去说与她。”
良久,诸葛菡从道馆后方的茅草屋中走了出来。她神色端正地同郁陆点了点头,对燕萧说:“阿萧,你打听到什么,说说看。”
眼看得了众人关注,燕师兄开始绘声绘色讲起这一件著名的“抽戈犯跸”。
也许是受到吴国新皇帝孙休夺权成功的触动,同样身为少年皇帝,曹髦忿恨司马家恬居朝堂,而自己的威势日渐削弱,这年春天,他陆续开始在洛阳宫凌云台部署甲士,并于五月初六深夜秘密召见侍中王沈、尚书王经和散骑常侍王业,对他们说:“司马昭的野心,连路上的行人都知道。朕不能坐以待毙,今日将亲自与你们一起出去讨伐他。”
王经说:“从前,鲁昭公因不能忍受季氏的专权,讨伐失败丢掉了国家,被天下人所耻笑。如今权柄掌握在司马昭之手已经很久,朝廷以及四方之臣都为他效命而不顾逆顺之理,也不是一天了。而且宫中宿卫空缺,兵力十分弱小,陛下凭借什么用兵?您一旦这样做,祸患恐怕难以预测,应该重新加以详细研究。”
曹髦一时激愤,从怀中取出废司马昭的诏书扔在地上,说:“朕决心已定,纵死又何俱?何况不一定会死呢!”说完进入后宫禀告祖母郭太后。
王沈、王业急于保命,跑出去告诉司马昭,想叫王经与他们一起去,但王经不去。
五月初七,曹髦拔剑登辇,率领殿中宿卫和奴仆们出了宫。在宫门处,皇帝一行遭遇司马昭的弟弟屯骑校尉司马伷及其部众,曹髦左右之人怒声呵斥他们,宣称讨伐叛逆,谁敢妄动诛杀全族。见皇帝亲自领兵交战,司马伷的兵士全都吓得逃走了。
这时,司马昭的头号狗腿、中护军贾充从外而入,与曹髦之军迎面遭遇,兵士们见皇帝冲来,心存顾忌,畏缩不肯向前。贾充之军将败,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事态紧急,该怎么办?”
贾充冷着脸,道:“司马公养你们这些人就是为了今日,没什么可问的!”
成济读懂了贾充言下之意,居然抽出长戈,一戈刺穿了皇帝胸膛,把他弑于车下。
司马昭闻讯大惊,自己跪倒在地。司马懿之弟、太傅司马孚跑过去把曹髦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痛哭流涕地喊到:“陛下被杀,是我的罪过啊!”看似一句场面话,实则隐含了身兼魏臣与司马家族成员于一体的司马孚心中几多无奈和愤怒。
事后,司马昭召集百官商议善后事宜,左仆射陈泰拒绝出席,司马昭又专请陈泰到一个幽静的房间,假装哭泣着对他说:“今日之事,要怎么办才好呢?”
陈泰说:“为今之计,只有砍了贾充,才能向天下人略表歉意。”
司马昭沉吟良久,又问:“有没有退一步的办法?”
陈泰说:“惟有比这更进一步的对策,没有退一步的方法。”
司马昭不愿牺牲自己的亲家贾充,于是下令捕杀当时在场的成济兄弟做为替罪羔羊。成济兄弟不服罪,光着身子跑到屋顶大骂司马昭,说:“非我之罪,是贾充传汝之命!”直到被兵士射中仍然不肯停止,司马昭只得叫人割了他的舌头。他的弟弟成倅也被斩首,成家三族尽灭。
为掩盖丑行,司马昭还逼迫郭太后下诏书,细数曹髦种种称不上错误的“罪名”,说大将军多么英明神武,匡正了小皇帝的错误,而曹髦“带着人马冲出皇宫,亲自擂鼓举刀,乱哄哄地与军队交锋,结果在混战中身亡。此儿既行大逆不道之事,继而又自己惹祸丧身。过去汉朝的昌邑王曾因罪被废为庶民,现下此儿也应以平民的礼仪安葬,并把这小子的所作所为告知天下。另有尚书王经,也是罪恶的逆臣,着令将他和他的家人全部逮捕,送交廷尉查处。”
几日后,司马孚、司马昭等人上表,请求将曹髦改以王礼安葬,得到了太后的允许。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青天白日在皇宫大门弑杀君主这样大逆无道的恶行,竟然到此为止不再追究,司马家毫发未损。
没多久,左仆射陈泰因为曹髦的惨死,在悲愤和羞愧中死去了。
谢苒听得目瞪口呆:去年师父讲到曹家篡位故事时,她还嫌弃曹丕假惺惺呢。现在和司马昭一比,文皇帝真是浩荡君子。
诸葛菡亦是一叹:“不意曹家儿竟有今日。”
燕师兄对此嗤之以鼻:“一个为人臣子的,指使手下明目张胆杀掉君王,事到临头却推出自己手下的手下做替罪羊。当天下人都是死的不成。我呸。”
就听小六师兄在问刺死皇帝的成济是哪里人。燕师兄道:“早打听过啦,是丹阳郡人,小六,是你老家那的。”
小六师兄一脸不乐意,嘟囔到:“丹阳地跨大江,地界忒般大,没准他和师兄一样是江右人呢。”
听到这儿,谢苒短暂地走了神。记得纪瞻那小子老家也在丹阳。他连续两年给谢苒送了年礼,礼品中即有厚厚的书卷也有精巧的弹弓,很是可心。不知今年他还送不送礼物了,如果送的话,师父会不会帮她收好。
燕萧懒得理会师弟的挤兑,摇了摇头,唏嘘到:“都道今年时风不好,一连死了两个人主。”
诸葛菡一愣:“阿萧,还有谁?”
燕萧说:“我听村里人传,前些日子会稽有谣言,说废帝孙亮将返回建业,他的侍从也称孙亮在祭祀时暗暗诅咒当今陛下,于是朝廷孙贬孙亮为候官侯(注2)。过了几天,那孙亮突然在前往封地的途中死了。有人说他是自杀,也有人说他是被毒死的。反正不管他怎么死的,护送他的人都认了罪。”
自小听惯了权力斗争的血腥,谢苒毫无感觉。邬莲和小六开始发抖,异口同声地到:“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