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别松开手
窗外的雨声减弱，林惜安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她没有接高菲的电话，只在微信上回了一句“在忙”，随后将手机静音。
顾砚趁这时间，悄然抹去眼角的泪痕，只是猩红的双眼依旧暴露了他的激动。
顾大盾在他身边翻着肚皮，可怜地叫着，顾砚扯了扯嘴角，蹲下来摸了摸它。
小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顾砚轻轻握住林惜安的手腕，拉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之前来的时候，林惜安顾着礼节，没有在他家到处乱走，因而只停留在外面，没有进过顾砚的卧房。
他的房间昏暗阴沉，窗外的光亮被厚重的窗帘尽数遮挡，林惜安颇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氛围，自顾自走了过去，一把拉开了窗帘。
光亮倏地照进室内，虽不炽热刺眼，却足够清晰视物。
林惜安转过身，一个巨大的画架映入眼帘，画中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画面，慈祥的奶奶身上仿佛披着一层柔光的滤镜，与在场的其他人形成对比，她的眼睛因微笑而变弯，整个身体朝身旁的小孙子倾斜，他的筷子中夹着一块排骨，正放向身旁小男孩的碗里。
那个小男孩，应该就是顾砚。
顾砚的父亲坐在主位上，抬手正要拭去儿子嘴角沾上的米粒，顾砚的妈妈则在一旁捂嘴大笑。
画面的色彩明亮，仅仅只是看着，林惜安便觉得能够感受到饭菜的热腾腾的热气，和不同年龄的人发出的笑声。
顾砚坐在画架前的凳子上，林惜安则坐在他身旁书桌前的椅子上。
“你不是说，想看我的画吗。”顾砚轻声道。
“很美的画面。”林惜安只能这么说，如果是平时，她或许会从技法上对顾砚大肆夸赞一番，可是此刻面对面前这张画，谈论技法都显得那么无情。
但若谈论感情，又怕会触及顾砚的伤心事。
“小时候，我爸妈工作都比较忙，还时常有应酬，我放学之后，司机就把我送到奶奶家，我那时候喜欢到处乱画，把奶奶家的墙当成画布，画奥特曼，画外星人，画超级英雄，还有各种我想象中的画面。
“奶奶也不管，任凭我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还把她的口红当画笔，用沾了颜料的脏兮兮的手摸她的后背做恶作剧。”
顾砚轻声笑了起来，抬手感受画布的纹理。
“被我爸发现，他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奶奶还护着我，跟我爸说墙画坏了可以再刷，小孩子做事只凭直觉，又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好好讲道理就好了。
“我爸气得脸色铁青，我就躲在我奶奶后面，跟老鹰抓小鸡似的。”
顾砚的眼底泛起温柔，随后便被悲怆无情取代。
他的脑中回想起顾正峰得知真相时暴怒的模样。
那时他母亲刚过世，顾砚还未从母亲离去的悲痛中走出，便又遇上塌天之祸。
“这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小野种我养了14年！14年啊！心怡啊，你骗了我14年！”
“把这个小畜生给我······给我撵出去，他不是我的儿子！让他给我滚！”
“把他用过的东西，全部！都给我丢掉，我顾正峰活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耻辱！把他的那些照片，全都给我烧了！就当他死了！去找他那个不知羞耻的妈了！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以后都别在我面前叫他的名字，他不姓顾！他不是咱们家的人！我竟然······我竟然被这个弥天大谎骗了14年，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崽子当成亲生儿子养了这么久！你这小野种，你妈都死了，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给我添堵是不是！你给我滚！自生自灭去吧！”
······
那时顾砚正逢中考，国际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临门一脚，没了经济支持，他只能放弃。
当然，这对当时的顾砚来说，在灭顶的痛苦对比之下，已经太过轻如鸿毛。
“谁知道这一切原本不属于我。”顾砚喃喃。
他站起身，林惜安跟着他走到阳台处，矮小的置物柜上面，有一架让林惜安颇为眼熟的机器。
“这是······”林惜安问。
“想吃棉花糖吗？”顾砚轻笑道。
林惜安眼睛一亮：“好啊。”
顾砚抬手摸了摸林惜安的头顶，他拿下棉花糖机清理了一番，转身去厨房取来了一勺砂糖，打开机器，放了进去。
丝丝缕缕如雾般缭绕的棉花糖在竹签中成型。
林惜安搓着掌心，开心地笑着：“好久没吃过这样的棉花糖了，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总有这样的一个小摊，我妈妈不想我吃太多糖，很少给我买，有一天班主任为了讲完题延迟放学，我见到我妈妈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一个化的不成样子的棉花糖，我当时可难过了，我妈为了哄我，第二天就又给我买了一个。”
顾砚温柔地点头，他转着签子，棉花糖已成一个圆乎乎的小胖子，他见差不多了，关掉了开关。
顾大盾吸着鼻子跑过来巡视，显得它倒像是一家之主。
顾砚把棉花糖递给林惜安。
“唔，好甜，好久没吃了。”林惜安撕下一块放进嘴里，甜香蔓延，像咬了一大片云朵。
“我小时候，也爱吃棉花糖，我奶奶就给我买了这个，说这样我想吃，就可以随时做。”顾砚把顾大盾抱了起来，亲昵地和它对了对鼻尖。
林惜安舔了舔沾了糖霜的嘴唇，歪了歪竹签：“你不吃吗？”
两双眼睛一齐转了过来，一双带有懵懂和无辜，一双带着一贯的锐气和凌厉。
顾砚晃了晃手上十多斤重的小胖猫，颇为狡黠地笑了笑，暗示自己没有手抓。
林惜安撇撇嘴，犹豫了下，撕了一块棉花糖，凑近顾砚。
顾砚张开嘴，含住了她手上的棉花糖，他探出脖颈的动作有些大，嘴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林惜安的指尖。
林惜安大惊，些许湿热的触感从她的指尖蔓延，搅动她的每一寸神经，仿若脑中炸开了无数朵烟花：“啊，那个，不好意思。”
顾砚微笑着将她局促的反应尽收眼底，挑逗之中，他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好了些许。
被顾砚嘴唇触碰过的地方在发烫，那只手变得无处安放，抬起又放下。
被她捏在指腹中的糖霜已然在她的皮肤上化开，林惜安未经思考，把手指放进齿间，舔掉了糖霜。
直到对上顾砚玩味的眼神，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些什么。
救命······
她的脑中闪过一阵忙音，空气凝固了一般，一股火从她的身体窜上脸颊，烧得她头脑发昏。
顾砚的眼尾轻轻上挑，放下手中的小肉猫，向前倾身直直地盯着她，分明没有放过的意思。
林惜安大囧，胡乱地在空气中甩了甩手，也不再顾及形象，张开大嘴狠狠咬了一口柔软可欺的棉花糖，在它饱满的身上撕下一块豁口。
顾砚眉眼笑意更深，林惜安吃的太急，鼻尖上不小心蹭上了糖霜，顾砚直起身，动作自然地用大拇指指腹抬手抹去。
“急什么，想吃还有。”顾砚调笑道。
林惜安嗔怒地瞪了一眼顾砚，她哪里是嘴馋，明明是害羞！这个男人竟然还笑嘻嘻地看她不好意思！
一声惊雷划破房间的宁静，将二人的思绪拉回现实，林惜安看着那颇为老旧的棉花糖机，心里一阵一阵泛着疼。
顾砚目光投向窗外，收敛了笑容。
“你其实很想去看看你奶奶的，对吧？”林惜安问道。
顾砚毫无生气地点了点头，在床上坐了下来。
“雨也快停了，要不然，我陪你去？”林惜安抿了抿唇，建议道。
顾砚转动眸子，视线投射在她的身上。
林惜安在他身边就坐，温热的掌心贴在顾砚的膝头，柔声道：“我只是一个建议。我知道你害怕，你总想着最坏的结果，你奶奶对你的态度无非只有两点，她恨你，或者她还爱你。如果她恨你，你去了她确实可能生气，但如果她还爱你，你不去，那就是真正的心寒了。你觉得，这两种最差的后果，哪一个更让你无法接受？”
顾砚的身体僵了僵，林惜安握着他膝头的手指微微用力，安抚着。
顾砚的眼神再次聚焦，如梦初醒般闪烁着微光。
“走吗？”林惜安试探道，她猜顾砚已经有了答案。
“走。”顾砚说，他起身出门，拿起餐桌上古朴典雅的白色菊花，和林惜安出了门。
二人叫了车，顾砚举着伞，静默地立在雨中。
林惜安抬手，接住了掉落掌心的樱花。
“樱花的花期过了啊。”她喃喃。
“是啊。”顾砚的伞头依旧倾斜，林惜安的身体被稳稳罩住，未沾一滴雨水。
“我还以为今年关于樱花的回忆，都会是诙谐荒谬又充满无力的，”林惜安垂眸，她的睫毛轻颤，仿若陷入某种回忆之中，“但是现在回想这段时间，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对赵强的愤怒，不是对我爸妈的埋怨，而是藏在伞中的花海，威士忌酸的味道，还有每天翻开书页，一枝花的感动，还有······”
还有来自于某个人身上，清爽的皂香。
“还有什么？”顾砚问。
林惜安摇了摇头，轻轻耸了耸肩：“没什么。”
她左眼那只水蓝色的眸子仿佛传来大海的潮湿，顾砚只这么看着，便觉心潮涌动，轰鸣不停。
他是个被抛弃的人，他最亲密的人把他当成耻辱，当成恨不得越甩越远的垃圾。
如果不是她，他还以为被整个世界放弃。
所以，他的存在，他做的事，仍然能够在某个人的心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对吗？他的人生，还可以有意义。
雨渐渐停了，叫的车堵在路上还没有来。
顾砚收了伞，天边一抹橙红色的晚霞铺洒，将城市街道分割成明与暗的两面。
顾砚这几天被思念、痛悔和找不到的那个答案所折磨，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酒精带来的燥热渐渐褪去，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自顾自感叹道：“黄昏了啊，是有点凉了。”
身旁的人转过头，似犹豫了一下，随后她再次转回去，朝顾砚的方向挪动了细小的一步，顾砚只觉得手背被她的皮肤轻轻烫了一下，随后，他的整个手掌被贴紧，缓慢而有力地被握住。
“那就别松开手。”她在他身侧，轻轻地呢喃。
温热柔软的触感从掌心一路传到心脏，那颗心猛烈跳动着，如凶猛的雨滴砸进瓦砾，噼噼啪啪，像要跳出胸膛。
顾砚的整个身体僵住了，被握住的那只手臂抽筋似的有些酸，因为紧张，他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力道回握她的手，怕握紧了她疼，又怕握松了，她感觉不到。
他的身体再次热了起来，徐徐的晚风带着凉气灌进他的衣袖，他毫不在意，所有的神经仿佛都汇集在了他的右手，此刻只有那里的感触是真实的。
他瞥向女孩的方向，女孩直视着前方，脸颊飞起一片淡淡的潮红，她微微抿着唇，不知道此刻他们是否有着同频的心跳，同样的悸动。
车子缓缓停在他们前方，林惜安嘴角一翘，顾砚还没缓过神，她便抽出了手，抬腿向前迈去。
顾砚一惊，立马跟上，为林惜安拉开了车后座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