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赶我走
之后的几天,林惜安没有收到花枝,寿南路的樱花枝条越来越秃,直到再一次周六,林惜安终于按捺不住,在拨通顾砚的电话未接之后,急匆匆蹬上了鞋子。
远处响起一声闷雷,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出门太急,她完全忘记了带伞,推开门时才意识到雨势很大,焦急的心情让她没有丝毫迟疑,一股脑地冲向顾砚的家里。
好在运气不错,没走几步就打到了车。
短短几分钟,她的身体依然被雨打湿,衬衫黏糊糊地粘着皮肤,脚底和裤脚沾上的淤泥让她看起来很狼狈,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猫。
林惜安到了顾砚家门口,她侧身把耳朵贴近门框,屏住呼吸倾听屋内的声音。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仿佛时间静止一般的宁静。
林惜安抿着唇,呼出一口气,抬手扣了三下门。
“别他妈来烦我!”
林惜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吓得身体一震,她犹豫了几秒之后,轻轻唤了一声:“顾砚?”
没有回应,可能是她声音太轻,顾砚没有听到。
她稍微大声了些,语气轻柔,尾音染上了一丝委屈:“让我进去好吗?外面很冷,我都淋湿了。”
屋内终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拖鞋趿在地上的声响。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烟酒味扑面而来,顾砚的眼底残留着一抹猩红,像是遗留的怒气,他看见林惜安的样子,重重皱起了眉。
“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顾砚的目光扫视着她的全身,语气放轻了不少。
“没什么,就是忘带伞了。”林惜安不好意思道。
“进来吧。”顾砚从鞋架上拿起上次那双女士拖鞋,林惜安双脚踩进柔软的鞋子中,感到些许慰藉。
顾大盾跟在顾砚的身后,见到林惜安之后,凑近林惜安身边蹭着她的腿,打招呼似的“喵~”了一声。
林惜安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任大盾圆滚滚的脑袋,任大盾鼻子一吸一吸的,像是在辨认她的气味。
顾砚的身形有些摇晃,林惜安望着顾砚的方向,窗外的闷雷瞬间砸进了她的心里。
刚换好鞋子,顾砚就拿着毛巾从洗手间出来了。
“擦擦。”顾砚把毛巾递给林惜安,踢开脚边的空的酒瓶,将自己重重砸在了沙发上。
林惜安擦着头发,小心避开一地的狼藉,坐到顾砚的身边。
“你怎么突然来了?”顾砚的视线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
林惜安擦头发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她缓缓道:“我想见你呀。”
她无辜又澄澈的眼睛看向顾砚,一眨一眨地,顾砚没来由地感到心脏有些悸动。
他移开了视线,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情绪。
林惜安的视线在偌大的空间里扫过,她看到茶几上的鱼缸里的绣球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落日珊瑚已然变成纯然的奶白色,花瓣颤颤巍巍掉了大半,郁金香也无精打采地垂落了,这个花艺作品,已经到了寿终正寝之时。
可与客厅相连的餐桌上,玻璃瓶中还赫然伫立着开得正盛的白色菊花。
顾砚重重呼出一口气,疲惫似的闭上了眼睛,他的两只手臂无力地搭在沙发上,整个人仿佛没了生气。
林惜安粗略擦好了头发,捡起滚落在客厅各个角落的啤酒瓶,顾大盾坐在角落里,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盯着她,毛茸茸的尾巴甩着,目光中含着一丝探寻,林惜安冲它安抚性地笑笑。
易拉罐被丢进垃圾桶的声音次第响起,划破了空气中冷凝寂静的氛围,屋子终于显露了一点人气。
窗外的雨声格外聒噪,让人心乱如麻。
“别收拾了。”顾砚支起身子,伸手握住林惜安纤细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林惜安摇摇头,还未全干的头发垂落在她的额前,身上的潮气混杂着熟悉的香气扑向顾砚,仿佛唤醒了顾砚已经麻木的感官。顾砚的目光扫视她的全身,已经有些麻木的心再次感受到抽痛。
“抱歉,让你担心了。”顾砚的声音有些沙哑。
“顾砚,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我······”
我无法自控,想要帮你,哪怕只是陪伴也好,不要把我推开。
林惜安心里想着,但却说不出口。
顾砚随手拿起茶几上没喝完的酒就要往嘴里灌,林惜安按下了他的手。
“我想陪着你。”林惜安坐到他身边,放下毛巾,认真地说道。
顾砚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此刻正倒映出他此刻疲惫而迷离的神情,窗外闪电刹那间划过,室内一瞬间被照亮,然后再次回到黑暗。
顾砚忽然轻笑一声,放下酒瓶,重新靠在沙发背倚,手里把玩着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翻开盖,拨动火石点火,然后又灭掉,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没有言语。
可能是照顾着林惜安,他没有抽。
他目光放空,缓缓叙述道:“今天是我奶奶的忌日,我想去,但我不知道她想不想见我。”
拇指摩擦打火石的声音在被雨声映衬得更加静谧空旷的房间中清晰回荡。
林惜安立刻明白了,他在痛苦什么。
他不是他奶奶的亲生孙子,但这真相被戳破的时候,他的奶奶已经去世了。
他的奶奶如果在天上知道了他不是自己的亲孙子,顾砚作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无端享受了这么多年来自她的爱意,如今真相揭破,她会怎么想?还会接受这个孙子吗?还是会像顾正峰一样感到痛悔,甚至觉得见他一面也嫌脏?
顾砚不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
未知的,永远最磨人。
林惜安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
顾砚的眼神轻飘飘扫过来,见她这个样子,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无意识地伸出手,将她垂在额前的发丝轻轻拨弄至耳后。
动作是极致的轻柔。
“你怎么这么容易吸纳别人的痛苦。”顾砚柔声道,语气有调侃,又有隐隐的心疼。
林惜安闻言微微一怔,这才发现她的眼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积聚了泪水,正噼噼啪啪地往下掉。
她知道顾砚说的不止这一件事,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许多事,但此刻她来不及深思,她满心满眼关切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顾砚漆黑的瞳孔里透着不忍与心痛,他轻轻抬起手,想拍一拍林惜安的肩,然而抬手的瞬间,他闻到来自自己身上难闻的烟酒味,他忽然不忍就这么触碰女孩的衣料。
顾大盾迈着笨重的步伐从角落里出来,到顾砚的脚边,轻轻蹭了蹭他的裤脚。
“喵~”顾大盾仿佛看出了顾砚心情不好,把爪子搭在他的小腿上,安慰自己的主人。
顾砚摸了摸它的身体,顾大盾舒服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敞开肚皮躺了下来。
顾砚轻轻叹息,随后起身,他想去把手洗干净,然后拂去她濡湿的眼角。
他的手腕忽地被用力地握紧。
柔软的触感灼热了他的皮肤,一路烧进他的心底。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林惜安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轻轻抬眸,一双眼睛仿若盛着一整片银河。
顾砚挪动脚尖,正面对着她,他忽然不知所措起来,他想触碰,却怕弄脏了她,他想去洗手,但又不想挣脱那双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林惜安放松了紧绷的脊背,放软了声音,半是哀求半是委屈道:“顾砚,我好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顾砚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惜安,对上她一双可怜又无辜的眼睛,发尾处悬着几点水珠,单薄的衣料贴紧她的皮肤,湿漉漉的,像一只流浪动物,顾砚只觉得心脏一阵一阵发痛。
短暂沉默之后,顾砚缓缓张开了双臂,林惜安轻轻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里。
她没有嫌弃他身上的烟酒味,她只是小心翼翼又坚实珍重地,回抱住了他。
顾砚的体温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异常温暖,烟酒味混杂着熟悉的气息涌进她的鼻腔,林惜安本想说“我可以抱抱你吗?”可她知道,顾砚和她一样,不喜欢在他人面前暴露脆弱,也不喜欢接受同情和怜悯,所以她以退为进,用几近乞求的姿态,紧紧地拥抱他。
她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心疼和关心传递,从每一次心跳的感知和胸膛的起伏中传递,哪怕没有言语,但她知道,她传递到了。
据说人在感受痛苦的时候会流眼泪,顾砚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
小时候他淘气,顾正峰时常教训他,其他孩子在被打时总是哭得很大声,能掀开房盖的那种,而顾砚总是默默承受着,他曾经一度反感泪水,总觉得那东西代表着某种软弱和怯懦,像是在祈求别人的怜悯,顾砚极其厌恶那种感觉,即使是在无法自控的孩提时代,每次忍不住掉下几滴,都会伴随着极致的愤怒,事后还要抽上自己几个巴掌。
后来渐渐长大,极强的自控力让他能够控制自己不掉眼泪,他是个习惯愤怒大过于伤心的人,愤怒代表反抗,伤心代表无奈,这也让他更加能够控制自己的泪水。
最近的一次恸哭,还是在一年以前,母亲的葬礼上。
然而此刻,林惜安用一种类似乞求的眼神望着他,一个如神明般拯救他的人,她向地狱伸出手,这样伟大的施舍,这样纯洁的慈悲,却没有让她变得孤高,她满含泪水,召唤地狱中受苦的人。
神明恩赐奖赏,却以凡人之躯,卑微祈求人接受,仿佛生怕被拒绝。这样的关心,这样宁愿放低姿态也要让人接受的慈悲,是如此至善、至美、至纯。
他不敢直视那样的眼神,习惯了平静的心脏因为林惜安再次剧烈的跳动了起来,他冰冷的躯壳不习惯这样的冲击,他直视着地面,一滴水掉落,在冰冷的瓷砖上炸开一朵小花,灯光照亮了它的表面,晶莹的水光闪动。
“顾砚······”她的声音带着轻柔的试探,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一阵暖风拂过他的身体。
林惜安感觉到剧烈的情感激流在顾砚的心里轰鸣,可他的动作却如此轻、如此小心,仿佛生怕弄疼了她,他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喉间抑制不住地发出几个单音,林惜安感觉一只大手正紧紧揉捏她的心脏,她愈发的用力,想要把顾砚掩埋在心底那巨大的情绪漩涡召唤出来。
面前的人渐渐放松了僵硬的脊背,随后他开始细细地颤抖着,直到时间拉长,他的抖动频率越来越大,终于,积攒的巨浪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汹涌地爆发出来。
顾砚的手劲很大,勒的林惜安快要喘不过气,仿佛骨骼都在咔咔作响。
可她不在意,她觉得还不够,这个拥抱伴随着窒息与疼痛,那一瞬间,她恍惚错觉,她与顾砚正同享一份心跳和呼吸。
林惜安的手掌贴在他的背部,缓慢但用力地摩挲着。
窗外细密的雨声敲击着地面,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像上帝降下的一场绚烂的烟花。
隔绝寒冷与喧嚣的一间暗屋里,绵长的拥抱搅扰了二人的吐息。
贴近顾砚左耳的位置传来柔软的声音:“我可以留下来吗?别赶我走。”
顾砚点点头,将她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