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客
此时是朔岭草原上最美的季节。
寒冷终于过去,湖水清明如镜。绿绒毯般的草地一望无际,周边牛羊的鸣叫声都欢快起来。更叫人欢喜的是花,并不名贵的野花,没有层叠的朵瓣和显眼的身姿,却星星点点得洒满了草原。近看她们,有的粉红、有的金黄,纤细的绿色茎秆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着,珊珊可爱。
林隐此刻正躺着晒太阳,身上半披的兽皮袍子已有些发热了。他头枕着双手,屈着腿右脚搭在左膝上,牙缝间叼着一根小花,完全和当地放牧的小伙没两样。
眯了半晌之后,终于醒来。睁开眼但见蓝天无垠,白云一片一片飘流而过,野草的线条偶尔映入眼帘。他坐起来,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好熟悉。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午后,这样的山坡,他心无挂碍地躺着晒太阳,好像还在等着什么人。
有人靠近了。是个女人,脚步轻盈,还有裙裾摩擦花草的声音。
在这极细微的脚步和摩擦声中,刚才不可名状的熟悉感终于打破了隔膜,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原来要回溯到在繁城的时候了。
那时经常是躺在树下,回忆中充满了松脂的清香。阳光透过松针的缝隙直射到脸上,他也是这样头枕着交叠的双手,右脚搭在左膝上,嘴里含一根无名的野花草。蓝天中的云彩,有时一团一团有时一条一条,更多的是丝丝缕缕地,在眼前飘流、消失。
他只要稍微偏下眼角,就能看见山坡下的那面湖,以及湖边的画架,还有她手拿画笔的身影。她总是戴着礼帽,穿着近乎出席宴会般的隆重长裙,每次他都忍不住在心里嘲笑。
记得那个紫色的帽子就被风吹跑过好几次,每回都是他找回来的。平常他总是在山坡上安静地等着,唯有此时能看见她向自己跑来,在她清脆的笑声背后,原本平静的湖面正泛起金光闪闪的涟漪。
哦,那还是在繁城书院的时候,她日复一日的写生,他日复一日的陪伴。
如今,即使在回忆里他已无法真正去称呼那个人的名字,似乎用一个“她”字可以把距离隔得远一些,好让疼痛和缺失感不那么生动。
林隐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夏日草原和纯净得几乎圣洁的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既想让她一起看看眼前的美丽,又想再一次回到过去那松香满溢的山坡上,再捡多少回帽子都可以。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回头,果然看到了阿梅的脸。出乎意料的是,她手里抱着好大一捧采来的野花。
“怎么了,阿隐哥哥,刚才在神游?”
她是两个月前来投奔他们的,她母亲在去年的寒冬里没挺过来病死了。
“啊,被你看出来了。怎么,有什么事吗?”
阿梅把手里的花往他跟前凑,“怎么样,好看吗?”
“嗯。”林隐伸手摸了摸几朵小花,“你是准备拿回帐篷里插起来吗?”
阿梅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没开口。
眼见她脸上泛起羞赧的红晕,林隐很快懂得了她的意思。但他希望她不要说出来,这样就不会失望了。“走,回去。把这花插起来,不然很快会被太阳晒蔫的。”说着就要起身。
但阿梅似乎从害羞中冲了出来,“阿隐哥哥,再给我做个花环好吗?就像小时候那样。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的。”
望着女孩忽闪的睫毛之下湿漉漉的目光,不忍的感情首先涌上心头。他从来都不是残酷的人,甚至母亲和哥哥都明里暗里说过他的“多情”寡断——几乎难以拒绝别人的要求。“就和以前一样,一个花环有什么大不了呢?”他被阿梅的眼光瞧着,几乎已伸出手要接过花束了。
但这时一个遥远的声音响起来“以后不准再给别的女孩子做花环了,那个邻家女孩也不行。”一起到来的还有“她”说这话时眼角没完全干的眼泪,以及她身后一座突兀立在天地间的“未竟塔”。
他像触电一般收回了手,摇摇头,“抱歉,还是算了吧。插起来,养在瓶里,也很好看的。”
阿梅的脸色由惊喜转为悲伤,此刻更多是被拒绝的难为情。她脸上火辣辣的,僵在那里,半晌才喃喃地说了声“好”。抬起头似还想追问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呆呆望着手中繁乱的花枝。
林隐正愁着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尴尬场面,山坡下飘来的一声呼喊解救了他。“阿隐——快回去,大当家找你!”
“好,马上就来——”他立刻起身,朝山坡下的营地走去。
叫他的是一个单薄的少年,名叫春生,才来这营地没多久,不过十五岁出头的样子,但总是对林隐直呼其名。他倒也不在意,跟着少年往前走,“是什么事找我?”
春生本想说什么,却突然扭过头去,“到了就知道了,别问我。”完全是一副在生气的样子。林隐搞不懂自己那里惹到对方了,回想起来,似乎这个少年一直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不禁苦笑着摇摇头。或许,他不是一个人,营地里像他这样看不惯自己的也不在少数。
事实上,他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独自离开,虽然哥哥绝不会允许。
如今反抗的大旗已经扛起来了,自己和这群人在一起,却始终不能真心加入他们。比如有些人知道他原来在天阶殿的背景,让他利用熟悉地形人员等优势帮助出谋划策,他始终没有松口,总是说“全忘了”。他们的那些行动,他也从来没有参与过。某种程度上,在这物资紧张、刀口舔血的日子里,自己在营地里完全可以算得上“吃闲饭”的。所以,哥哥是“大当家”,而林隐作为弟弟却没有顺理成章地被尊为“二当家”,而是被人直呼其名。
是因为当时在天阶殿帮哥哥传递信息最终被她误解为“细作”的阴影还残留在心里吗?还是因为始终不想真正成为她的敌人呢?明明心中对天阶殿的恨意超过营地里的任何其他人,他却并没有拿起刀枪来,只是整天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当然同时他也明白,天地虽大,其实没有自己真正可去的地方。他就是“反贼”林忘的弟弟,逃不掉了。
这么想着,营地已在眼前。哥哥端坐在木椅上,看上去比重逢时已成熟了许多,那严肃的样子很配得上“大当家”的称呼。
“哥哥,唤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林忘示意他坐下,并给手下使了眼色。“有个人私闯我们的营地被抓起来了,他一直说是你的朋友,要见你。谁都不认识他,本该就地处理了,以防万一还是让你来认一下。”
那人被驾上来时已鼻青脸肿了,身上衣衫也破烂不堪。林隐起初只是满脸疑惑,等端详了一会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认出来了,这个人是晚市——自己做“驽伊士”时唯一的朋友。
“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到这里来?”林隐记忆中所有的驽伊士都是满身绫罗、高傲洁净的,差点真没认出来。
“你终于来了”他睁开肿胀的双眼,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含含糊糊。但接下来,却深深看了林隐一眼,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云—深”便昏过去了。
“不全是我们打的哈。看他估计一路也没吃的,是饿昏的也说不定”。春生在一旁略带歉意地补充道。
等晚市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林隐听到通报,急匆匆跑去看他。
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遇到任何叫他为“云深”的人了。过去关于“驽伊士”的一切,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在体内苏醒了。
长胡子先生手拿戒尺在桌边不断移动巡视的身影,格斗室里汗水蒸腾的闷热感以及对面人杀气腾腾的眼光……又回来了。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居然是一张红纸:每月初一张贴在教养院进门那面青玉影壁上的决斗力排名榜。此刻红纸黑字好像就在眼前,仍能闻到墨水的香气,未干的地方黑墨闪着奇异的光,一炉香在榜下静静地燃着。
关于驽伊士的生活,他的认知里是缺少一块的,那就是“流放”。在饲主大婚之后,不再被需要的驽伊士们就会被“流放”。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流放的人去了哪里?最终会怎么样?教养坊里有那么多课程和规矩,王主事的训导每天都在耳边,但这件事却从没有任何人能讲清楚。
对晚市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他远去的瘦削背影,那还是在思珞郡主府中。第二天思珞郡主便行了大婚之礼,她名下的所有驽伊士也像蒸发的水一样消失不见了。包括晚市在内的他们应该就是被“流放”了吧。念及此,他不觉加快了脚步,想听听晚市在那之后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进门时,那人已经在床上坐起了,本来眼神迷茫地望着前方,听到动静往门外看,脸上瞬间有了些生气。那张脸经过一日的休息已恢复了不少,再次有了些许往日清秀风雅的痕迹。
“居然真的找到你了。看来上天注定我命不该绝。”说这句话时,他没忍住咳嗽起来。林隐连忙靠近,递上一杯水。
“你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找我?”
“我从——流放地,逃出来的。那里简直是地狱,不对,只是驽伊士的地狱。”
说到这晚市像看到了什么场景一般,痛苦地捂住脸,双手和肩膀止不住颤抖。然后从那指缝间,从深深处,终于传来仿佛野兽被人类屠戮之前那样绝望的,介于嘶吼和哭泣之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