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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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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絮去繁城游学的时节,恰逢江太傅也去那边访友,父王便随口托了他照顾下南絮。因而他们曾有过短暂的交集。

    时间虽然不可逆地流淌着,但人总是会不断地回到过去,就像南絮现在,不得不再次回忆起繁城的时光来。

    第一回提起“坚定的心”时,也是这样的月夜。她白天刚从野外写生回来,是的,那时云深总一路陪着她。太傅似乎是第二天就要启程回烟扎国,特地来辞行的。还携了他那位好友黎大人,也就是当时繁城三皇子的老师一同前来。

    两位都是真性情的人,闲话中竟不觉又辩论起来,关于一个优秀的王国继承人最重要的品质究竟是什么。南絮倒也在一旁听得不亦乐乎。

    黎大人主要说了些什么,南絮已记不得了,或许是当时的她完全没法理解的东西,类似于贤明、才干、民心这一类的吧。但不知怎地,江太傅所说的话,却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唯有一句,是五十年经验所积:为君者,贤能才干固然重要,却不可缺少一样东西——这个东西有多种叫法,有时称之为魄力,有时称之为狠心,无论怎么说都是要坚定的心。成大事者,未必总站在正义、正确的位置上,但都是不为旁杂感情所动,以要达成的事本身为第一要义的。”

    当时的南絮肯定也没完全理解,但就是忘不了这段话。大概是因为她从心底反对这种说法吧,当时天真烂漫的自己对于“未必总站在正义的位置上”这种讲法很反感,心想不站在正义的位置上,坚定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她顺嘴接了一句,“这么说的话,我反正是没有坚定的心了。”当时,她仍没有完全从被春荣背叛的烦恼中走出,又和三皇子持续接触感受到他的好意,间或还忍不住不断关注云深这个人,从这个层面,也确实是不坚定的了。

    如今回想起来,太子哥哥的言行不正是贯彻了这种“坚定的心”吗,难怪他能成为太傅唯一的弟子。

    可是“正义”呀,“正确”呀这些又要怎么定义呢?念及此,南絮摇摇头自嘲地笑了,感到脑子一片混乱。当天两人跨出门槛时的身影又浮现在南絮眼前——姜太傅高高的身子在宽大衣袍下显得格外坚定有力。

    而此刻,短短三年过去,江太傅却枯瘦的像秋池中的荷杆,再一次站在他面前。这一回,关于“坚定的心”,他将怎么说呢?

    月光如水,春夜里的风吹面不寒,南絮公主和江太傅在朱红色的廊柱间一前一后走着。某种程度上,东承太子死后,因为失去了共同的人,他们之间有一层心照不宣的同病相怜。

    “公主金枝玉叶,自幼良善与世无争,这是非常好的。但若是日后继承大统,要领导朝堂上下,恐怕不合时宜。”他还是那么毫不遮掩。“当然,这不是殿下您的问题。本来作为公主,您已是极好的了。”

    被人说“不合时宜”总归是不好受的,虽然南絮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是有再次逃跑的念头的——成为储君和女王,会把自己推到从没想象过的地方,太高太远了。“南絮明白,太傅以前的话我还记得,确实所谓‘坚定的心’,我还是没有。”

    江太傅闻言停住了脚步,等到他微蹙的眉头展开时,却说了这样的话:“相反,过去在繁城时,或许是没有。但如今,据老臣观察,公主已经有了。”他捋了捋月光下银白色的胡须。

    “此话怎讲?”

    江太傅回避了南絮直接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崎岖的假山说,“其实,殿下闯决斗台那回,老臣也在现场。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止生死,还有咱们天阶人最在乎的名誉。怎么可能没有坚定的心呢?”

    南絮没有料想到,时光的回溯会将她再次带到那里,决斗台上过去满是不顾一切的爱,如今却全是耻辱和羞愤。她涨红着脸,也不再看对方。

    老人的话还在继续,“这颗坚定的心已经成形,可惜它的所向不是烟扎,不是王位。”江太傅说了鞠了一躬,“这便是老臣冒死直谏的原因,为了烟扎百姓,也是为了公主自身。毕竟,东承……已故的元太子他,为了储位付出的可是太多太多了。我听闻你们兄妹感情甚笃,不愿见公主也踏进这不由人的围城来。”

    “是呀。”毫无来由的,南絮明白眼前人所说就是真相,虽然她还没完全理清朝政和国事。“可是,我已经逃过一回了,你也看到的。这回没有再逃的余地了——我们这支还未绝嗣,父王不可能把王位拱手让给旁系。太傅您肯定也知道,当时他年幼丧父是经历了怎样血腥惨烈的斗争才保住王位的,现在叫他让给当初那些敌人的后裔,完全是痴人说梦。”

    对面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们的对话到此也接近了尾声。

    躺在床上的时候,南絮惊讶于自己说出了“这回没有再逃的余地了”。因为在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刻,她总看见自己骑马从天阶殿后门离开,想象着自己在阳光下飞奔,经过森林、经过草原。是的,不需要云深,不需要春荣,谁也不需要,她想过就自己逃跑。逃离什么呢?说不清,或许是逃离这里的一切。

    所以说出那句话时自己很惊讶,原来在内心深处她早已做出了选择,“自己”真正想做的,和现在必须要做的之间,她早已选择了后者。不管那些草原上的花、遥远的海浪怎么在她梦里摇曳。

    “布面空间上,我们五个永远紧挨着彼此,谁都不会离席——你忍心就这么走掉吗?”哥哥的质问又在耳边响起。南絮闭上眼,看见了画布上的哥哥,那么年轻和朝气,笑容里满是憧憬,头发乌黑垂肩,抹额上的宝石和抹额下的眼睛一样闪光。这样的哥哥,永远留在画布上了,留下其他人继续在人间辗转、衰老。

    不出三月,在天阶殿古老的壁画走廊上多出了一幅画像,就在原本王国王后一家人的全家福旁边。这幅新的画像上只有一个人,正是已经加冕成为女王的南絮公主。碧绿色的绶带在她胸前发出温润的光,女王的金冠更是璀璨夺目,但无论是谁只要看到这幅画,还是最先被画中女王的眼神所吸引。那样盈盈的、湿润的琥珀色目光,深邃而平静,好像在她正立在甲板上遥望万顷波涛。

    全家福中那个一脸幸福懵懂的南絮公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自己而非他的兄长,将会拥有这样一幅单人画像。她变成了面无表情但目光灼灼的女王,此时正是天阶历630年的仲夏,新年号德照。

    父王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天天虚弱,但他尽可能每日都花时间带她熟悉政事和人员。颤颤巍巍地,新王上路了。

    他们后来的许多相处,都不再有父亲与女儿的感觉,而更多的是师父和徒弟的感觉——焦急的师父趁着还能动能说话想把所有都交给徒弟。而南絮虽然努力但心中从来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徒弟。而在这相处中,她既感觉到更了解父王了,又时时发现他是如此陌生。他是怎样一个人呢?自己竟说不上来。

    得知“大师”一行人被秘密处死时,不可谓不惊讶。正是曾经在她寝殿里装神弄鬼的那位大师,也是他在行将就木的兄长房门外祈福祷告。当天晚上南絮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她知道只可能是父王下的杀手。

    “他太没用了,失职——明明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能救活你兄长,寡人为此还亲自叩拜求了神符。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这是他的罪,该受的罚。”

    兄长过世那天,全场最冷静的就是父王。但到了这一刻,南絮才明白,这件事其实受伤害最深的也是他。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最终还是用别的手段释放了痛苦。

    “他是天师,历朝历代很少有直接杀天师的。”后半句关于传言中可能受到的“天罚”,南絮吞了下去没再继续。

    “他早就被上天抛弃了,还算什么天师。不然怎么可能救不下你兄长呢?”

    不知从何时起,父王口中的“太子”、“东承”统统变成了“你兄长”,南絮明白这或许是一种避免疼痛的自然反应。但这样的说法就好像把一切推到了自己的身上,都是“你的”兄长,“你的”事。

    “他过去明明可以的。不是把你救回来了吗?肯定是后来疏于修行,被上天抛弃了。”父王几乎开始喃喃自语了。

    南絮一惊,原来在他心中自己也是被“救回来”的——那个为了驽伊士冲上决斗台还口口声声说喜欢的女儿,在他看来早就是病入膏肓了吧。从始至终,他不愿了解、不肯相信,真实的自己的想法。毋宁说,完全真实的那个南絮,是他绝对不会想认的女儿。

    “那父王觉得,王兄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最好的儿子,最……非常棒的继承人。”

    果然,在父王眼里,兄长只有这样一面,也只允许有这一面。其他的部分不论多么真实,多么顽强都是必须掩藏甚至切割下去的。当然,也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所谓“最棒的继承人”吧。

    “那……我呢?”

    “你?”他沉吟了许久,最终笑了笑,“珍贵的天阶女王,南絮你将是我最棒的继承人。”

    年少时被父王护着在马背上奔驰的记忆褪色了,那些摸着她的头笑说“我们南絮想要什么都可以”的纵容时刻消散了,终于“继承人”的身份压过了一切。在这一刻,她才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哥哥会有那么一段想要自毁的时光。

    “对了,春荣是不是上个月已经回到天阶殿了?”

    “是的。我进来也忙,还没正经见上几面。”

    “这几个月风云变幻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不过如今你既已登基,身份不同,他不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了。”

    南絮平静地听着这位太上皇对他“最棒的继承人”发出又一道改变人生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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