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的最后一块
“教养坊把我的儿子接走之后,不到半个月,我们就上路了,说要去流放地。”晚市坐在床上背靠墙壁,开始讲述。说到“儿子”两个字时,林隐注意到他声音突然软了下去,就好像一个人在平地走路没注意崴了一脚似的。
“那一批同行流放的驽伊士总共有二十多人,我和妻子在同一辆马车上。我们甚至没有任何细软可以收拾,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活得都不像个人。我紧紧牵着妻子的手,不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灼热的目光好像又回到了匆匆赶路的马车中,四周围是野草的青气和车轮的吱呀声。
路上不管怎么问,赶车的人都不回应,他们始终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能够感觉到,距离繁华的都城越来越远,眼前所见越来越荒凉、僻静。直到一座边关营寨出现在眼前,运送着驽伊士的车队才终于有了停下的迹象。刀剑相交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飘扬的战旗都新鲜极了——只是他完全搞不懂他们这群人被送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下了车,男女被要求分开站列,妻子依依不舍地勾着他的手指。他用眼神安慰她,等说完事情就能在一起了。但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出来说话了,算得上是凶神恶煞。瞭望台的木质骨架在他背后高高耸起,太阳正当头,烈得人睁不开眼。当他听到“犒赏”、“军妓”、“终身”这些词汇时,一时间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瞧瞧周围的人,每一双眼睛里的恐惧都浓黑得可以把当头的大太阳吞噬掉。原来走下车时,遇到士兵打量的目光,他们怪异的笑容包含了这层意思?
女性的方阵里率先出现异样,尖锐的叫喊声划破长空。“我不要!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世子他一定不会同意这么对我的!”
将军模样的人向她走过去,满身铠甲发出银色的光。“你不要?好的。我们有准备第二个选择。诸位,不接受我刚才所说的,那么就只剩下第二个了。”他果决地招了招手,两个士兵立刻跑过来,架起那女子往不远处的一口井走去。越到井边她的哭喊声越小,好像已经不知道怎么哭、怎么出声了,接着“咚”的一声,她整个人消失了。
将军却走近了,对着井底说,“不管你说的是哪位世子,王爷都好——这就是驽伊士最后的归宿,谁都干预不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瑟瑟发抖的人群,轻轻掰动左手关节发出“吧嗒”的声音。“还有谁?”
晚市说不出话,迈不动步子。他也不明白继续这样活着有什么好,但那一刻,无声的井好像吞噬一切的黑洞,他害怕极了。但偏偏妻子站了出来,她的眼神也在鼓励他一起。晚市低垂着头回避,视野里来来回回只有黄土地上的荒草。
但她还是靠近了,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在他手里。接着便被人架走了,又是“咚”的一声,古井发出饱餐后舒畅的喟叹。
那天晚上休息时,他才敢打开看,原来妻子临死前塞给自己的,是一条小小的汗巾。四角是她亲手绣上去的婴戏纹——分别是垂钓的、捕蝴蝶的、赶鸭的、读书的小孩纹样。
他把汗巾捂在胸口,想起这是他们和儿子的唯一联系了。还在思珞郡主府时,他们三个住在一起,儿子最喜欢这条汗巾,他总是拎着它的一角放在孩子面前抖动着逗他笑。孩子从刚长出来的细小白牙中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一双眼睛像水洗过的黑葡萄。
油灯越燃越暗,他环顾四周,再次明白如今只剩下自己了。
“啊——不好意思,有点啰嗦了。”晚市怕自己过于沉溺,斩断了思绪。
“没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做你听众。”林隐挤出一点笑容,但他心里某个黑暗的角落已经被刚才的叙述照亮,自己被王主事活埋时的窒息感又回来了。
“接下来的细节我就不说了,是的,军妓,在那里可不管男的、女的,没有投井的人都变成军妓了。那些日子的细节我也不愿意回想了,我都忘了,忘了。”他边说边轻轻敲打着大腿。
“那地方在西部边疆,有一片巨大的神湖,距离军营不远。逃跑的契机是营地内部发生了骚乱,听说他们的主将突然返回都城了,留下的二位副手之间发生了口角,不知怎么的,竟演变成了混战,四处都起了火。一起去的人已经被折磨得死了大半,我趁乱撬开眷栏的门出去时,没有看到任何伙伴。外面地上到处都是躺下的士兵尸体。不久前还在我身上作威作福的人,现在变成了断肢残臂,散落在焦黑的烟火里。”
林隐在压抑中踱着步子,推开了窗户。明媚的阳光和碧绿的草原在眼前铺展,但不知怎么的,晚市所说的那些黑暗场景像印在眼底一样,与屋外明亮的景色重叠起来。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盲目地沿着来时的路,想靠近都城一些。途中忍饥挨饿,但没有任何可回去的地方,我其实也只是在流浪着消磨时间而已。直到我在一面城墙上看到通缉你们的告示,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层身份。所以想着来投奔云深你的——如果说世上有这样企图颠覆,至少是伤害和威胁天阶殿的组织,那么我这样的驽伊士、军妓,被抢走了儿子和妻子的人,此生往后都注定是属于这个组织的。”他有些激动,此时阳光透过窗户正照在他盖的被子上,连带着将他的脸映得刷白。
“你在这好好住下吧,先安心休息。哥哥他们肯定欢迎你的。”林隐叹了一口气,他说的军营一带也算是边关重地。林忘会很开心的,他的仇恨、他对边疆地带的熟悉,都是极好的助力。
走出营帐,广阔的碧草蓝天在阳光下铺展开。体内沸腾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冷却,他终于找到了驽伊士人生的最后一块拼图。
当初在教养坊的教室里,和贵族们学着一样高级的诗文,每日的清洗沐浴、华服加身,从身体四肢、从眼神、从话语中时时刻刻追求着完美的驽伊士们,原来最终的归宿是在军营中狭窄的眷栏隔间里任人凌辱吗?
他曾经是其中一员,他也面临过这种命运。不知道被王主事那群人活埋的体验和投入井中,哪一个来得更精彩?
恨意疯长。
但这恨意让他感觉再次活了过来,充满了力量,就和眼前无边的草原一样。他失去了很久的,那种想跑出去,想做点什么,想完成什么事的冲劲再次回来了。或许,只是为了自救也必须这样。从骑着马背离天阶殿的那天起,他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因为离开南絮公主而碎裂的灵魂,竟被仇恨给再次粘贴了起来。啊,说出来了,她的名字——南——絮——公——主。所有试图回避而在脑海里模糊着的东西,顷刻间变得清晰无比,像雪山和白云那样几乎逼到他眼前来。
哥哥果然器重晚市,为了欢迎他的加入,特地在营帐外设宴,还点了篝火烤全羊,大家一同饮酒作乐。草原的夜晚仍有些寒气,篝火把大家的脸庞映照得通红,林隐看见晚市那家伙好几回泪光闪闪,低头拿袖子去擦。他递给他一壶酒,拍了拍肩膀,在一旁坐下。
“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自由自在地坐下来,喝酒吃肉。”
“只要活着,还有很多想不到的事呢。”林隐想起上回他俩并肩,还是在思珞郡主府,上上一回是在教养坊的罚跪室。
篝火摇曳的火舌似乎有某种魔法,人只要盯着看就会失神,进入一种“漂游”的状态。
头顶的银河闪闪发光,脚下的草原一望无际,柴禾的噼啪声也无比悦耳——又是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时刻。但是在红色的火焰里,他看见了她的影子,因而这幸福突然间变成了遗憾。他们共同计划的未来肯定有这样的时刻,只是如今唯有自己在这里。
“在想什么人吗?”
林隐并不回答,只是举起手中的酒壶轻轻碰了碰他的。
不远处春生那群人似乎正玩得痛快,几乎是又唱又跳,喧哗的声音传了这过来。
“兄弟们,给大当家敬酒!来年,我们一起杀进天阶殿,还有更好的日子呢。”
“哦!哦!天阶殿,天阶殿!”
他们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真正把“杀进天阶殿”说破,这还是第一回。人群好像一下子被点燃了,宴会的气氛到达了高潮。晃动的篝火里,天阶殿的回声萦绕耳畔。林隐突然意识到这也是再次回到那里的一种方法,不对,是唯一的方法了。
隔天晚上,哥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我明天将会启程,离开营地。去找一位朋友,眼下我们要继续壮大的话,离不开这位朋友的支持。”
“那位朋友是什么人?”
“他?算是一位云阶贵族吧,住在旧都。”
“去旧都?太冒险了!一路上都是通缉告示。”
“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也知道此行凶险,可能不光是通缉告示那么简单。但若不冒险一试,我们就只能一直困在这里,全无发展的空间,算是“坐以待毙”了。事实上,再接下去不出三个月咱们得粮食就不够吃了,各位想必也有人察觉到了吧。”林忘靠着虎皮椅,继续说到,“况且这位朋友最是谨慎,若不是我本人,恐怕绝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那大当家,您万一……兄弟们,该怎么办?”
林忘吸了一口气,双手交叉身子前倾,好像在品味什么有趣的事,“是啊,该怎么办呢?”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林隐身上。
“大当家,您别费心了。他可从不管这些事,只想着继续当他的甩手少爷才好呢。”春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或许是仗着自己年纪小不会被责罚吧。但看气氛,同意他观点的人不在少数,话音落下时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阿隐,你怎么说?真的不想管吗?”
他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围在四周的人群。“相信兄长肯定吉人自有天相。所以他不在的日子里,我愿意来帮忙分担些。过去的林隐,或许让在座不少人失望了,往后请诸位睁大眼睛再看看。昨天晚上篝火边大家的心声我听到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
大伙都有些惊讶,但不少人很快转为了欢喜,其中春生居然是最明显的那个。
“好!晚市虽然刚来,但他足智多谋、能体察人心,且是经过生死考验的。就让他做你的左膀右臂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月光下,白色的营帐外,林隐跟在哥哥身后散步。夜已经深了,虫鸣像不断摇动的铃铛。
“听说你最近喝酒已经没那么猛了?”
“是,之前……让你担心了。”
“没事,我早就知道时候到了你自然会出来的。不过时间确实比我想象得长。”哥哥转过身,停下了脚步,“能问问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吗?之前怎么劝你都不愿意来帮我呢?”
林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因为晚市的到来而苏醒的仇恨吗,那种一直被人踩在脚底,只能忍受和逃跑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还是因为发现这其实是唯一可以回去天阶殿的路呢?哪一个更多更真些?他说不上来。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像你说的,大概是时候到了吧。”两人相视而笑。
“在这穷乡僻壤待久了,都忘记繁华都市什么样了。好期待去旧都啊——”
“别光顾着兴奋,一定要万分万分小心,好吗?”
虫鸣声中,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