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万两银
郑氏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多日以来的担忧和恐惧,压在心头不得松懈,原以为自己抓住的是救命稻草,不想人家早就准备好拿他们祭刀。
郑氏悲愤至极,气血翻涌涨得脑袋发晕,疯了似地骂道:“这群杀千刀的!说好的祸福与共,出事了反倒想推到我们身上?我咒他们不得好死!一群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
郑氏骂了一通,还要面对血淋淋的真相,人家存心要胡家父子背锅,怕是九死一生啊!
她又气又恨,无奈地跌坐在地上,呜呜痛哭。
哭了一阵,抬头看着梅映雪,懊悔道:“簌簌,伯母对不起你,千错万错,罪在我一人……”
郑氏哭得凄惨,膝行到她脚边,抱住她的双腿,“只有你了,求求你,只要你能救回你胡伯伯他们,我愿意把这条命赔给你谢罪。簌簌,护送你的小官人对你恭敬,可见柳指挥使他喜欢你。只要你开口,一定能给你胡伯伯他们求条生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她还有脸说?想到自己在田家别院里赤身醒来的羞辱,还有面对柳溪亭时的凶险,若非拼死反抗,必定清白难保。
梅映雪心头怨恨汹涌,猛地推开郑氏,斥道:“你自己夫君、儿子的是命,我的不是么?亏你还是为人母亲,养了女儿的!你把我送到别院去,可想过我的下场?若我的清白毁了,如何做人?大娘子不仅自私,还恶毒!”
郑氏爬起来又来牵她的衣袍,哀求道:“簌簌,你息怒,害你的是我,是我!我愿意给你抵命。这件事和你胡伯伯他们没有关系,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做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求你,念在他们往日待你的情分上,帮帮他们吧,他们罪不至死呀……”
“迟了!”梅映雪看她哭的悲惨,索性直言,“柳指挥使说,舞弊案言官死谏,牵涉东宫,闹得学子激愤,管家震怒,不砍几颗脑袋难以平息。有靠山的早早地抱紧靠山,也选定了替死鬼。”
梅映雪居高临下,目露一丝怜悯,“大娘子,胡家靠的人都自身难保,怕是保不了你们,提前准备着吧。”
“不……”郑氏哀嚎一声,方寸尽失,痛哭流涕道,“我不相信,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有……”
郑氏伏在地上咚咚给她磕响头,“簌簌,伯母给你磕头了,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绕我们这一遭吧!这件事,并非是我本意,都怪康秉成那个混蛋,是他给我出的主意啊!他说,柳溪亭一定能看中你,他还说,胡家养了你这么久,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连怎么摆布你,都是他教的……对了,还有赵大娘子!以前康秉成打你的主意,你胡伯伯本是不愿意的,都是他软硬兼施,赵大娘子也给我们夫妇施压,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郑氏把自己与这二人的勾当如数道出,再次对梅映雪磕头哀求。
梅映雪默默听着,方才明白,梅林赏雪折梅时,康秉成突然出现追逐,也是赵大娘子安排的。赵大娘子特意指派她去梅林深处,途中绘屏以寻帕子为由离开,全都是他们计划好的,为的就是僻静处,给康秉成制造机会。
若真成了,孤男寡女梅林私会,对方又是出名的纨绔子弟,传扬开来,对方不过是添一笔风流史,而自己名声尽毁,不肯自我了断,就只能委曲求全从了对方,但是这口气得让她憋屈至死!
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歹毒辣,没有一个好东西!
幸好她及时发现对方,跑进了偏僻处的院子,又幸好,她遇到了柳溪亭……
梅映雪轻叹一声,回过神。
她读了十余年诗书,头一回做恶人,心还不够冷硬,面对郑氏崩溃哭求,不禁有所动摇。
今朝有恨,往日确实有恩。
梅映雪往旁边一躲,抬手示意,“大娘子不必求我,我也只是个传话的。还有件事,我一并说了——当年我爹爹病故时,因我年幼,留下的田产、银楼,还有一些家业都托付大娘子代为打理了。当时梅家的帐房先生估算过,家产总计约有两万两,加这三年经营赚下的钱,我也不多要,一共给我四万两,咱们两讫!”
梅映雪坐地涨价,把两万两变成四万两,反正是狐假虎威,不怕郑氏不给。
受了柳溪亭的点拨之后,她就想明白了,为了自保把家产送出去,可她是被郑氏算计的,这些事原本就和她没什么相干,凭什么要她承担?即然得了柳溪亭的授意,干脆就多要点,彻底把胡家掏空。
再多的银子,她没有把握,翻倍要应该能要到。
“四万两?”郑氏愣怔了一瞬,看她并非说笑,顿时瞪起眼睛叫屈,“小娘子这是明抢啊!你那些铺子,不仅不赚钱,这三年全是我胡家在贴补!小娘子要算帐,先把胡家贴补的还上吧!我这就让帐房拿账簿来,咱们好好算一算!”
跟她要银子,像割她的肉,顾不上啼哭,郑氏气哼哼地爬起来往外走,真打算去叫账房。
梅映雪姿态从容的看着她,“大娘子真会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在胡家的吃穿用度,样样不及胡家两位小娘子,反倒贴的家用是最多的。既然大娘子要清算,我倒是不急,有功夫让大娘子清算。只怕胡县丞和两位小郎君等不了太久。”
郑氏脚步一趔趄,转身瞪着她,目光里恨不能淬上剧毒,“梅映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以为爬上柳溪亭的床,你这辈子就高枕无忧了!无媒苟合,名不正言不顺。等人家玩腻了,就把你当抹布丢了,你怕是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梅映雪握起拳头,长长的指甲刺痛掌心。
瞧瞧,郑氏打的就是这样的好算盘!把她送去讨好柳溪亭,既要过眼前这一关,又打算拿捏她,为着以后还要胡家做靠山,吞了苍蝇也得咽下去。
梅映雪告诉自己,心里再大的怒火,也不要因为她几句话就乱了方寸,叫她吐出银子来,比什么都实在。不然自己无法跟柳溪亭交差,下场更惨。
梅映雪唇角弯了弯,点漆般的眸子却无半分笑意,“不妨跟你实说了,我已将家产尽数送许给了柳指挥使,讨要也是替他讨要的。若是不服,你可以去找柳指挥使算,不过他未必见你——四万两白银,一分不能少,而且要在三日内准备好,柳指挥使说,准你三选一。”
郑氏惶然,“三选一?什么三选一?”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扑过来跪在梅映雪脚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哀求,“簌簌,这让我如何能三选一?少了哪一个,我都不能活啊!求你,再去给柳指挥使说说情吧,求求你……”
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会儿一出戏,郑氏不去瓦子里做伶人太屈才了。
梅映雪甩开她的手,“我也只是个传话的,哪有什么人情可以求?这个节骨眼儿上,能救一个是一个吧,难道全都搭进去?大娘子想救人,早早把银子准备出来,迟了就全耽误了。”
郑氏哭道:“三天,我上哪弄这么多银子呐?四万两不是小数目,能不能再宽限几日?”
“大娘子说笑么?迟一日都不行!四万两哪里多了?单是给两位小娘子准备的嫁妆,就足够丰厚了,也不知她们舍不舍得拿出来救父兄。”
郑氏虽然心疼银子,但是给儿女们使,半点不心疼。除了要筹谋儿子们的功名,还要操心女儿们的嫁妆。
本朝女子出阁,若是没有厚厚的陪嫁,多半会被婆家轻视,亦会被街坊议论。
胡家两位小娘子的嫁妆,打小就给她们一点点攒起来了,没有万两,也有几千两。除了首饰、器物,还有一些田产、铺子。
梅映雪知道,郑氏之前打点关系,用了不少银子,胡家或许已经亏空,但郑氏不会动女儿的陪嫁——既然郑氏算计的她家产尽失,那她也要胡家两位小娘子没有嫁妆出阁,受尽嘲讽!
梅映雪冷声道,“大娘子听好,这四万两换成飞钱和官交子方便携带,三日内送到梅家旧宅去。话我已经递到,府上我也待不下去了,这就去收拾了东西搬回去。”
郑氏还要多言,梅映雪不给她废话的机会,叮嘱道:“这件事,你知、我知、还有柳指挥知道,休要惊动旁人。”她往厅堂方向指了指,“江小官人都不知道,你明白么?走漏了风声,可别怪柳指挥使恼怒。”
这是拿银子买命,私相授受的事,自然不能张扬给旁人知晓。
郑氏万般无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梅映雪问道:“家父孝期将满,除服的事宜,之前托赖大娘子张罗,不知准备的如何了?”
郑氏擦着眼泪道:“都张罗好了,只等着十三正日子了。”
梅映雪点头道好,“眼下胡家自己也有操心的事,余下的就不麻烦大娘子费心了。劳烦大娘子嘱托他们,去梅家旧宅寻我吧。”
“也好。”郑氏这次不再推脱,点头应了。
梅映雪和她彻底没什么可说的,走出偏厅,眼前人影一晃,有人跑到眼前,一把抱住她,哭道:“小娘子,吓死奴婢了!你跑到哪里去了?奴婢醒来,到处找不到你,您没怎么样吧?”
凝雨哭得伤心,两只眼睛都肿了,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唯恐她受伤。
梅映雪心中感慨,这个世上待她最真心实意的,只有这个女使了。
她拍拍凝雨的手臂,安慰道:“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你不必担心。不着急说这些,咱们先回绣楼把东西收拾好,等下回老宅去!”
凝雨虽然有一肚子疑问,但小娘子吩咐下来,又有郑氏在场,确实不是说话的时候,便懂事地点点头,“好,奴婢这就陪您过去。”
回到绣楼上,只有她们两个在,梅映雪拉住凝雨,悄声道:“等搬回去,你尽快找机会溜出去,办两张离开齐州的凭由,不管去哪里,只要能尽管离开就好。”
凝雨打量着她身上的衣裳,“走得这样急,出了什么事?”
梅映雪不敢多言,“你别问了,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好。有什么话,得了空,咱们再细说。”
凝雨懂事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帮着她搬东西。
没有太多行囊,搬来胡家时,只带了一点,日常穿用都是胡家帮着添置的。现在要走,除了自己带来的,别的都不动。
三只大箱子外带两个包袱,叫人抬到马车上,有江辞在,胡家没有一个人敢置喙。出门时不见郑氏,也不知是躲在屋里哭,还是去筹银子了。
梅家老宅在内城的九曲巷。母亲薛氏在世时,父亲花重金买下一处小院。前后两进院落,虽然不够大,但胜在雅致,且四周繁华,出行便宜。
梅映雪搬去胡家后,郑氏常遣人来洒扫,后来还惦记着它位置好,能卖个大价钱。有两次玩笑着劝她,把老宅卖掉,将来嫁出去也住不着,留着白白耗损掉,就不值钱了。
梅映雪回道:“父母生前居所,留给我的栖身之处,岂能卖掉?就算将来我嫁出去了,若是婆家薄待,我退步也有归宿,不怕沦落街头。”
她带着凝雨搬回来,发现院里院外倒是整洁,只有房中落了厚尘土。江辞在附近找来几个惯做粗活的妇人,请她们帮忙洒扫。
马上就到除服的日子,梅映雪不放心郑氏的安排,东西搬进房中,她换了素衣素裙出门。
江辞送她去拜见擅长操持丧仪的老先生,之前在胡家,梅映雪见过,这次的除服礼就由他操持。
梅映雪登门拜见,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敲定,免得再生变故。郑氏已知会过老先生,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遣人去把院子和墓前布置起来。
确认无误,梅映雪放下心。
再次回到梅家旧宅时,宅中焕然一新。凝雨请梅映雪回房休息,看左右无人,偷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袁家小郎托人给你捎来的书信,是从东京捎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