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
转眼已是四月末,江南诸事逐渐明朗,镇国公主也准备銮驾回京。
陈家父子在扬州码头送别镇国公主銮驾,但见三层高的楼船巍巍赫赫,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墨影卫如静默地暗影,拱卫着公主殿下。
终于见镇国殿下登上楼船,一袭墨色绣赤莲披风在江南暮春的柔风中浅浅扬起袍角,转瞬便消失于众人视线中,提心吊胆多日的众官员才松了一口气,好歹安安稳稳送走了这尊大佛。
甚至还有官位较低,无缘得见公主的官员暗自揣摩,这位传闻中嗜血乖戾的镇国殿下,似乎也没有那般难伺候,来了一趟江南,半点腥风血雨也没见到,就这般回京了。
但也有知晓一些内情的心想,镇国殿下这一趟可不白来,苏州盐场尽归明府,现在谁不知道明昭是镇国殿下跟前的红人,这些盐场归了明府不就是归了公主,要知道浙江的盐场尽在苏州,镇国殿下真是收获颇丰。
不论诸人怀着什么心思,能送走镇国殿下,大家都松了口气,只想着待会儿去哪里喝酒庆祝。
却不知,楼船之上,正有人阴险密谋,要把江南搅个翻天覆地才好。
明昭手捧一白玉盘进了公主殿下的起居花厅,笑道“多谢殿下。”
慕容焰本在写折子,睨了她一眼,道:“本宫的谢礼就是一盘樱桃?”
洁白如雪的白玉盘中,盛满了红如玛瑙的樱桃,十分好看,但远不及托着它的玉手柔润优美。
明昭嗔了公主一眼,笑道:“殿下耍赖,明昭是狐假虎威,打着殿下的旗号坑骗了浙江的盐场,不过殿下也收获颇丰,不是吗?”
“哦——本宫可不知如何收获颇丰了,是在江南官员中得了个菩萨名号吗?”
“只怕此番事了,殿下就有活阎王的名号了”明昭起身为公主磨墨,道:“殿下,此番江浙官商勾结贩卖私盐一事,若想让朝野震荡,百姓激愤,必须彻查官盐变私盐,粗盐作精盐,翻倍价格售卖之事。”
慕容焰颔首道:“不错,但只是这般,即便明郎你拿了盐矿,也没有之前那几百万两银子拿。”
“殿下又同明昭说笑,只要此番能将白盐降回一两一斤的价格,让江浙的百姓都能吃得起白盐,明昭便心满意足。”
见慕容焰以手支颐,满脸嘲讽,明昭便笑道:“况且,臣已有改进白盐产量的锦囊妙计,能将白盐产量增加三成。同样是每年给朝廷一千万两盐课税,之前江浙实际每年产盐一千万斤,价格却是二两一斤,陈家和朝廷各分一千万两。若是产盐一千三百万斤,价格一两一斤,咱们得三百万两,已是颇为丰厚了。”
慕容焰闻言便嗤道:“这时候倒是成了咱们了,明郎不愧是巨富出身,算盘打得响亮。”
明昭却不慌,继续道:“殿下手握二百万墨影军,军需耗费巨大,明昭也是为主分忧,一毫一厘都格外珍惜。”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慕容焰哼了一声,看着明昭,说道:“本宫知道你惦记着兰家军,不妨告诉你,当年白兰之乱中,二百万白家军一百八十万兰家军中有许多将领带着自己的军队营救白兰两家,恐怕明郎你,便是被兰家军救出来送去姑苏。
只因此被斩杀的白兰二军便有十几万之数,之后多年白家军分崩离析,而当时背叛兰国公的佐领萧谨,统领了一百万兰家军。
本宫十六岁平定夷狄之乱时,收整了白家军,大约仅剩八十万,不少被萧谨排挤的原属兰国公的将领,亦来投靠本宫,加上新征的兵卒,方有了如今二百万墨影军。
萧谨如今还有六十万兵马,但是这么多年,他手下的兵马早无昔日兰家军的风姿,已是不可用了。”
明昭听完这些旧事,倒也并不消沉,如今情形早有所料,且所谋长远,并不在朝夕之间,她淡淡一笑,道:“明昭更需筹备军需,为曾经的白兰二军尽一份力,亦多谢殿下庇佑,臣在此谢过。”
不同于当时来江南时一路走官道,此次回长安,是直接乘船沿着大运河回京,倒是少了不少车马劳顿的辛苦。
从姑苏去扬州市时,亦是乘船,当时明昭还时时到甲板上,凭栏远望江南春日丽景,但回京时,她却常常窝在房中,连慕容焰都不常见到她。
明昭匆匆去船舱二楼用过晚膳后,一脚踏进自己的厢房,便看到一道高挑的人影立于窗前,猝不及防下,明昭差点被吓得跌倒。
那人见明昭窘态,倒是轻笑一声。
明昭无奈:“殿下怎么这般神出鬼没,随意进出臣属的卧室。”
“明大人才是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莫不是在躲着本宫?”
明昭眼瞧着镇国殿下一步步逼近,傍晚时分,窗外是残阳如血,染红整片天空,亦铺满一江春水。
慕容焰仿佛立在漫天红霞中,如妖似魔。
明昭毫无预兆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她自年少时接手明家的产业,跟随商队马帮跑遍大江南北,自然不是靠着她那三脚猫的功力,除了谨慎小心外,也离不开明昭对危险的敏锐。
正如此时时刻,明昭便察觉出一丝不妙,仿佛一只华丽凶残的猛兽在盯着她,一不小心,她便会被吞吃入腹。
明昭咽了咽口水,极力如平时一般,勾唇笑道:“殿下又在取笑明昭,若非是这些日子家事缠身,我定然天天在殿下跟前伺候。”
“家事”二字令慕容焰心头微动,“哦?状元郎家中不是有位贤妻,怎么还会家事缠身,耽误公务呢。”
明昭叹道:“并非是长安家中的事情,殿下应当记得去苏州的路上遇到的臣的故人,金鲤双,当日臣将她送回廖府,便是与她达成协议,臣助她除去廖家,她为臣送上廖家与陈氏父子往来的证据,如今廖家失了盐引,已经是秋后蚂蚱,登船前,金鲤双已经将廖府罪证秘密送到,臣这几日便忙着梳理,以及安排江南盐场诸事。”
方才明昭不过是找个话题渡过二人危险的独处,但毕竟她这些日子的确是诸事缠身,现在一开口,便如汇报一般,再停不下来。
慕容焰原本带着几分危险的神色有一瞬间怔忪,他似乎也不明白,原本不过是借题发挥,想收拾一顿某个远远躲着自己的家伙,如今却变成了一本正经的陈报事项。
但是,眼前俊美无双的状元郎,郑重而认真的模样,相比与平日的玩世不恭或者聪敏狡黠的模样,别有一种迷人的魅力,若是长安的闺秀们见了,只怕会将其认作可托付一生的良人。
明昭见慕容焰并未打断她的奏陈,便继续说了下去:“臣已安排金鲤双为明府盐场总管事,她支撑廖家多年,对盐场极为熟悉,臣对她了解甚深,值得信任。
另外陈修远父子虽然暂时投靠殿下,但此二人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坐山观虎斗,等着殿下与承恩侯府相斗,坐收渔翁之利,完全不可信,况且此次江南之事,并不能完全扳倒太子一党,既然不能一击必中,我们便要见好就收,斩除太子一党在江南官场的势力。”
慕容焰点头道:“本宫已经让人返回江南,把陈修远请上船,如今他便在底仓关着,至于陈酉,本宫并未动他。”
明昭略一思索,便笑道:“若论挑拨离间,无事生非,无人能出殿下之右!”
见镇国殿下目光不善,明昭熟练地转移话题,道:“此番事了,江南必定要重新洗牌,殿下对此定有章程,臣也不敢多言,不过有两位师兄,明昭想向殿下举荐,一位是林清源,殿下在千灯县见过,另一位是徐正。”
慕容焰道:“那日在千灯县,你便对林清源颇为赞赏,此人清正自持,心怀百姓,倒是个好官,但那日所见,徐正处事刻板,为何举荐此人?”
“离开江南前,臣见过林清源一面,他告知臣扶风县之事,扶风县盐枭跋扈,嚣张,极难整治,徐正出身大族,为人刚直,才能以铁律强势控制盐价,他亦私下里与林清源商议,让扶风县百姓去千灯买盐,也是个心有百姓的好官。”
明昭忽然狡黠一笑,道:“况且单单提拔一个林清源实在是惹人注目,他出身寒微,没有依仗,这般反而是害他,若是有徐正一同升迁,二人相护扶持,倒是能在江南做一番事业。”
“当然,明昭也有几分私心,臣的根基都在江南,有这两位同门师兄,于明家的生意也大有好处。”明昭腼腆一笑,看上去仿佛是个心思纯稚的公子郎君。
但她笑语言谈间,不仅是官场暗流汹涌,更有商人的唯利是图,偏偏她这副狡狯如狐的模样,让慕容焰心里如猫抓一般,恨不得狠狠揉搓这家伙一番才好。
不得不说,明昭这番剖白,倒是令慕容焰心下满意,至少没有遮遮掩掩,这般坦诚,镇国殿下便也不再计较这几日明昭不找踪影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