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〇 诀师
和章敛不同,章放他其实并不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
那一年,章放刚将多年的执念乱绳捋开了一个头儿,他还没有将一切想通,但他想到了要改变。他想,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我还要和山谈谈。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可他没能赶上见章敛最后一面。
他是他年少便喜欢、携手同流亡、又多年未见的青山,也是他怄气的靶子。师父去了,二师父的靶子倒塌了,青山也崩颓了。
或许从那时候起,二师父便也多少感到了无生趣,早就存了死志。
鹿鸣涧忍不住地想。
或许章放只是放心不下自己这个拖油瓶,这个能和他一起怀恋章敛的遗产,才辛辛苦苦陪她在此经营数年。
章放分明是个不喜欢操心的人,可因为鹿鸣涧,他操了许多他从前不会操的心。
鹿鸣涧突然觉得,是不是陪自己、教自己,让章放觉得只是一种责任、惩罚和忏悔,是他放不过他自己,逼着他自己为章敛做的?
是不是我给老头写信,说我有了交心的夫君,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最后时刻,让他有了不求活的混蛋底气,想起我这个拖油瓶终于所托有人了——
他才终于如释重负,肯放心地做回从前那个什么也不管的、对世间不屑的他自己,那个冲动的、狂放的花间郎了?
鹿鸣涧害怕。
她觉得这可能就是章放死亡真相的一部分。甚至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我想看看老头。何姨,他……他遗体还在么?”
“在,怎么不在。”何姨拢了拢长袄的单边襟子,“还在堡中停着,和这次战死的其他几位兄弟一起。我本想着安排人将他们的遗骨都送去谷里,下葬的事就让谷主安排。没想到你会回来,倒让你赶上了。”
说话间,她起身摸了摸腰间的长刀,对鹿鸣涧招手,示意她跟上。
于氏扫了一圈小孩们,嘱咐年纪大些的两个看好弟弟妹妹们,让他们莫要乱跑。之后,她便起身从外面关紧了门,随着鹿鸣涧、陈迁时一起,跟在何姨背后,去了凛风堡内部的一处冰室。
这冰室应该是专为停尸和储物用,地方很大,极为冷彻。甫一进门,鹿鸣涧等几人便激发了护体真气隔绝凉气,而于氏没有武功在身上,立时被冻得牙关哆嗦。
鹿鸣涧发现她的异状,便把斗篷拆下给于氏披了,还从手上输送了一缕养心诀真气给她,帮她驱寒保暖。
何姨走到一具冰棺前,拿刀一撬,便暴力拆开了那板盖。根本用不着再招呼,鹿鸣涧已经跑到了她身边,怔怔望向躺在里面的美青年。
章放长得实在俊朗,又不是章敛和陈迁时那一挂的温润,有一种很有攻击性的美。但他此时睡得安宁,嘴角甚至有一丝他活着时都不怎么有的恬静笑意。
鹿鸣涧扶着棺材,侧着坐倒在章放身边,伸手摸了摸老头已经被清理干净、毫无血污的脸,又顺着他面庞的轮廓,一路摸到了他大敞着的领口。
那里的几排不规则黑色三角形文身,如今还在。她原来就问过,这么怪模怪样的文身,为什么做来?章放总是只翻白眼,不理她的话茬。
如今他死了,再也不会吹胡子瞪眼了,鹿鸣涧才终于如愿以偿,触手摸到他胸前这黑乎乎的古怪文身。
她才知道,原来章放身上,这几处文身的肌肤竟是坑洼不平的。他一定是原先受过极严重的伤,前胸这边留了好几道长疤。可老头又是那么嘴硬、那么装逼的人,定是觉得不好看,便就弄了文身遮住疤痕。
和章敛不一样,章放几乎不怎么对鹿鸣涧谈及过去。他连喝多了烂醉如泥的时候,也只是颠三倒四像个小孩,而没什么通顺的谈兴。
关于何姨的过往、恶人谷的过往,已经是记忆中章放说最多话的一次了。
鹿鸣涧再一次发现,她其实对章放了解得,不如她以为的多。连他这些疤怎么来的,他也不曾说过半个字。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害我好奇了这么多年。”鹿鸣涧鼻子酸酸的,软软骂了章放一句。
这是她师父,这种不敬近亵的动作她本是不该做的。可是她做了,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指责她。
她检查了一番章放的尸身。
他身上不少处被气剑、暗器等长距离攻击手段所伤,但要命的,还是穿心一刺。简简单单的当胸一剑。
“杀他的人,要么是个藏剑,要么是个纯阳,再不然就是个刀宗或者长歌。”鹿鸣涧肯定道,“这般凌厉的剑法或者刀法,又不是阔剑大刀,唯有这几门的高手。”
鹿鸣涧将章放的衣袍重新系好,连他平时从来不好好穿的大领口,都给他规规矩矩、平平整整地理好了,掩住了他胸颈间那些黑色三角串成的文身。让他看起来,就像章敛,就像其他那些性子内敛雅正的万花男弟子一样。
她哑着嗓子道:“敌人跑了几个?杀他的人死了么?”
“据逃回来的汉子说,敌人众多,人人都动手了。我到时章放已经没气……我不知道是谁杀的他。”何姨缓慢地摇头,“敌人的先遣队,连同后续跟来的先头部队,二百多人被我们的人全歼。但后续对方来了两位身手极快的高手接应,到底是让他们走脱了几个。”
“……是‘无双影’。”鹿鸣涧低声道。
何姨恍然:“我们当时人多势众,不意突然有明教杀出条口子,唐门便抛出‘子母爪’串走了几个。原来是他们夫妇二人……你如何识得他们?”
“有过渊源。即便唐瓜戴着面具,我也认得出他。”鹿鸣涧很难不生出恨意。
如果说当年章敛之事,还能以阴差阳错、他们还对自己施过援手为由,不怪他们,如今章放之事,他们二人又搅了进来,把围杀章放的浩气盟们救走了——
如今恩仇的天平倾斜了,鹿鸣涧实在意难平。她甚至想要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