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 焚花
平时鹿鸣涧一向自诩理智,可见到章放实实在在死了,她那根弦终于断了,乱了。
她想起章放故意说起名剑大会的那天。
……难怪二师父陡然变了性情,居然允许她出谷放风了。原来他不是随口提提,他是早有预谋——
他暗自引导着她出谷游历,去寻那劳什子的名剑大会请帖——原来不是他觉得外面安全了,不把她当雏鸟护着了,只是他个糟老头子另有打算。
还故意说什么“难道要老子送你去”……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陪她一起走。他自己心里一定门儿清,如果他带着她一起出门,这些恶人谷的纷纷扰扰,便伤不得他们师徒二人一点。
哪怕长乐坊化为灰烬、凛风堡轰然倒塌、恶人谷红浪倒涌,那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可章放没有这样选择。他竟然,选择自己留守在长乐坊,让鹿鸣涧走。
鹿鸣涧禁不住破口大骂:
“……你一向如此,我行我素,从来就不问别人的意见!你凭什么擅自替我决定,啊?!你有没有问过我怎么想?你没有,你从来没有……
“长乐坊是你带我来的,又是你骗我走……你还问我,真对这些烂人有感情了?你的嘴是真的硬啊,我早该知道……有感情的究竟是谁啊……
“老头,你以为我离开,我看见外面天高地广的世界,我就可以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是不是?我要是被外面的人杀了呢?你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没有留在世上保护我?
“你明明最知道,被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可你竟然还忍心,要把这种痛苦留给我……
“章放你真的……你真的是世间最混蛋的老头……”
她一边大哭,一边没有章法地抱怨着。纯粹是在宣泄,又像是对章放扭曲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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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姨将刀子插在地面的冰上,倚着旁边相邻的棺材坐下。
她没再看章放。她背他回来的那天,已经看够了,也哭过了。
她眼睁睁看着鹿鸣涧骂完了、冷静了,声音渐息,过了那个风头儿,正靠在后来挨着她坐下的陈迁时手臂上。
何姨方闷闷开口,安慰鹿鸣涧道:“他那种人,做时便做了,也不怕你骂,皮厚得很。何况,他现在也听不见了……退一万步讲,真要是他的魂魄还没走远,你也该说些好听的,让他路上高兴高兴。”
摸了摸自己眼角,鹿鸣涧自嘲道:“老头那么狠心,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还指望我说些好听的哄他么?”
“不是,不是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一直在旁沉默陪着流泪的于氏,竟突然开口道,“章大侠字写得好,原先你叫他题字,他没空来。可你走以后,他有日来过,留下了‘长乐书院’几个题字……说是哪日你回来了,若是想要让书院正式开张,就把他的墨宝刻作招牌,钉到门顶上去。”
鹿鸣涧嘴唇动了动,在陡然又模糊的视线里点点头,轻声问:“那字可还在?”她记得,长乐坊现在一片断壁残垣,很是凄惨。
于氏点头,脸上现出羞赧的神情:“我、我其实早就找人,做好了一块牌子。小姐你没回来,我不好意思做主把它挂到外头,便一直悬在屋里……章大侠书的元本也还在。”
长乐……意义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乐尚难寻,况求其长乎?怎么会有人这么自不量力,要把这两字当做地名的?
鹿鸣涧突然想到,章敛在再来镇开的书院号为“清平”,旨趣也是相近的。他们两兄弟,还有自己这个被他们带大的姑娘,或许都是一脉相承的痴人爱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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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大败浩气盟奇袭阴谋,恶人谷里士气大振,连带着给此役中牺牲的兄弟们的葬礼,尽管大风、擂鼓与悲歌,还是未见人们身上现出太多怆然的情绪。
章放的朋友很少,只有花蝴蝶浓妆尽染,哭得撕心裂肺。
有不长眼的小声议论说,花蝴蝶与章放是不是私下有一腿,花蝴蝶都没去打人。反而是旁边的二掌柜甩出一双筷子,把那嚼舌根的混账手掌钉穿。那人霎时惨呼,血流如注。
而花蝴蝶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在哭。
何姨带着她的小弟们,远远站着,就像不相干的、不相熟的一伙路人。
鹿鸣涧一身素白,立在放置众人遗体的高台上。陈迁时在她外侧一点,护着她免于掉下高台。他虽没有陪她换上孝服,但道袍本就是黑白二色,倒也不显得突兀。
鹿鸣涧的情绪在一路上与冰室内已挥霍完了。这最后一刻,她甚至没有多少生动的神色。像枯槁的干花,没有一丝水分。
眼看着红衣的恶人谷守卫点火。
目送着章放化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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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风和鹿鸣涧对坐,隔着矮案。案上放着一个圆罐子,装着章放的骨灰。他没有和那些战友一起,被埋在恶人谷里,被埋在供兄弟们吊唁和瞻仰的英雄林中。
鹿鸣涧说,她觉得老头会愿意和章敛被埋在一起,所以她准备送他也回万花谷。
王遗风没有对鹿鸣涧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无用话语,只是将又一个血红光泽的乌木指环放在了骨灰罐旁边。
鹿鸣涧看向这枚“极道魔尊”戒指。
“章放很少来谷内换取事物,但他也是极道魔尊,已经很多年了。”王遗风平静道,“这枚戒指也是你的了,鹿小友。”
鹿鸣涧把它拾了起来,与怀中掏出的另一枚一起,都套在了左手上。
两个“极道魔尊”戒指长得一般无二,犹如双生,一个在中指,一个在无名指,于鹿鸣涧手上,都显得有些过分宽大。
最后,她拿出了原来王遗风送给她的那枚“恶谷狼”指环,套上了她自己的右手中指。
王遗风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鹿鸣涧抱起章放,起身对王遗风拱手告辞。
出门前她道:“非是为了恶人谷的荣耀,是为了我师父。我要那些浩气盟血债血偿,还要重建长乐坊。”
鹿鸣涧与在门外候她的陈迁时联袂而飞。
王遗风吹起了婉转清越的笛音,送他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