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午膳已经备好。”
不等方才的对白经过叙旧亦或是挑剔的涮洗,徐管家便已出现在开启的门前,幽灵的幻影就这般介入生者的画卷之中。
“岛主以为,没有良辰美景相佐,再精致的佳肴都会稍逊三分。”他微微躬身,“因此,请诸位随我到院中。”
雾气连带着阴郁的鬼气散去大半,视野显出清明,但仍有点点烟雨朦胧之感。有一石桌陈于院落中央,其上镶有玉石,围着不多不少九个石凳。
首先坐下的,是那方才在边缘独自赏花、远离喧嚣的壮硕女子。她不单有一身遒劲的肌肉,泼墨似的眉更是浓如怒张的矛戟,双眼有神,颊似枣染。现在,她在落座间首先对程怀珍微微点头,笑意半含。
对程怀珍而言,这并不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她们此前有过交集,甚至交过手,不过并非处于即便力竭气咽也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对立立场。程怀珍对她那双赤铜所铸、名为“定天”的锤子印象深刻,取用的材料相当漂亮,即便是程怀珍这种在铸造上只是略有了解的马虎鬼都能一眼看出,定是出自名手。而这名手,似乎少一分和泥土相连的江湖气,多一点院阁中的工匠味道。
当然,程怀珍亦没有忘记她的名字。
“申鸣鹤”。细想起来,她使锤子时不显拖沓的英姿近似天边轻盈的鹤,破开障碍时气势恰如鹤鸣一声,实属难得。
不过此前交手,申鸣鹤并没有在程怀珍手中讨到分毫的好处。所以,当那“夜归人”的名号传入申鸣鹤耳中时,她便考虑起如何在不与二人发生冲突的情况下达成此行目的。当然,若免不了一战,申鸣鹤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也从不回避生死必须角逐出结果的时刻。
现在,她和“夜归人”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惺惺相惜。
程怀珍亦朝她点头致意,蜻蜓点水,无须过多着墨。坐下后,随后落座于她左手边的是江烻,右手边则是方才受了她一杯茶的杜徽。她们在那之后没有过多言语,不露破绽,也不会令这点联系显得无所依托,飘忽无定。
“夜归人救过他们一次”。这事实在太有分量,杜徽特意把它放在台前,像是放下一个对虎视眈眈之辈露出狰狞表情的门神。
她利用了程怀珍。杜徽明白这一点。在她欠程怀珍太多的前提下,她仍需索取。此为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众人纷纷落座,默然无声。
就在此时,徐管家击掌两下。穿过拱形小门蜿蜒向远处的青石板路上,由此便应声出现一群仿佛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家婢,均是噤若寒蝉,脚下不发出任何声响;如出一辙的眉眼僵硬,脸无霞色,个个双唇紧闭。即便手捧世间难得的玉盘珍馐,也未曾唤起生气,反而连带那点诱人的色泽与香气一同消弭。
细看过去,程怀珍认出队伍中的蒹葭。
一,二,三。
程怀珍开始数数。
四,五,六。
江烻和程怀珍做着相同的事。
七,八。
为首婢子浅葱色的衣上绽开一朵曼妙而清丽的荷花,便由他放下第一道菜。是程怀珍在别处见过的菜色,只不过眼前这道八宝葫芦鸭肉眼可见的更显厨师功力。
“……这不是碧荷吗?”司徒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隐隐传来。
这里面只有八人。
程怀珍心想,如果是因为江烻和她结伴省了力,无需再多一人,所以变成“八”——当然也说得过去。换言之,其余的人各自是一个独立阵营。然而以程怀珍对杜徽等人的了解,他们就算各自一间房,各领一个仆人,必定不会不明智地在这种时候划清界限。
未曾现身的岛主还没把规则告知。若真是排他性地、你死我活地竞争到最后,仆婢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他甚至将这个注定要累及九人之外性命的,鲜血淋漓的切口展示在他们面前,更令程怀珍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其中有所暗示。
只是,这群人再怎么形容诡异,刀剑扎进去都会平等地流出血来。这甚至算不上是下下策。做局的人鼓励他们这般做,她便愈要想点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子。
将那粉蒸肉填满盘与碟的空隙后,蒹葭伸手替程怀珍满斟一杯热茶——程怀珍拒绝了上好的陈酿——再是江烻。和旁的仆人相比,他要侍奉的客人多一位。此景和旁人接近整齐划一倒茶斟酒的场面有所不同,程怀珍隐隐感受到多道隐晦投来的目光。
直到以徐管家为首的仆从退向暗处,筵席间仍旧无人动筷,一味地暗潮涌动。无人不在被偷窥,也无人不在企图窥看别人。
打破僵局的不是别人。
“应当是我敬阁下一杯酒,却劳烦了您一杯茶。杜徽在此也不以茶代酒,就以此杯……诚心给阁下赔个不是。”
——正是程怀珍右侧举起酒杯的杜徽。
她连饮三杯。没了仆从侍奉,她便饮尽一杯,再自行满上一杯,如此重复三回。饮罢面色沉静依旧,没有一点绯红。
“无事。”
程怀珍不饮酒,象征性喝了三杯茶。
以此为界限,桌上逐渐有了吃饭的样子。幽冷可怖的气息稍霁,热络的气氛浮在肉眼可见的觥筹交错间蔓延开来。有这跟粗劣沾不上边的众多好菜,有杯杯上好的玉液琼浆醉人,试探与施压逐渐变作昨日黄花,人的个性逐渐寻觅到喘气的出口得到展现。
“杜姑娘,老……我就欣赏你这种性子烈的女人。”
司徒炯喝到了平生未曾品尝的绝世珍藏,此刻说话大着舌头,有些飘飘欲仙。“杜姑娘要是能用……能用碗喝酒,不得把我喝趴下……”
话语中的意味令余铉尘觉得冒犯。杜徽则语气冷淡,无意争辩:“你已经要趴下了。”她又饮下半杯,神情自若,不如方才兴致盎然。
而那徒有其表,才出言不逊的大汉随即应声趴下,衣服上溅射到了不少羹汤。因为这一出,饭桌上的氛围一下子又冷了不少。
“这酒进了司徒小弟的肚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哪。”
老者摇头,轻抿杯中醇香的甘露,咂一口在舌上,随之涌上来的是难以言说的韵味。“有好酒好菜放在这里却吃不久,这不是遗憾,又能是什么?”感叹间摇一摇头,看起来这顿饭十足地刺激到了他的味蕾,于是迸发此言。
程怀珍细细地咀嚼虾仁,龙井的香气四溢在唇齿间,弹嫩的虾肉像是仍旧鲜活着。她因此浅阖上双眼,似乎也因为这顿饭放松舒心了不少。
“若能有雅乐相伴……”老者缓缓道,“应当就完满了罢?如此就真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事了。”
就在程怀珍闭眼,此人开口时,左侧江烻起身。“虽没有雅乐,但前辈若是不嫌,晚辈愿鼓乐助兴。”
老者双眼泄出一点精光。“未尝不可?只是能否登上大雅之堂,还得亲耳听过再是。”他轻捻胡须,“这‘梅香客’的技艺,老朽还没有领教过。‘夜归人’可有说法?”
席上清醒者无不望向座上一言不发的女子。她全然不顾,伸着筷子“啪”的一声,夹断面前那盘酥骨鱼肥美干涸的腹。她对这道菜动了不少次筷,可见十分喜爱。
见状,江烻面上漾开笑意。这笑比起此前常挂在脸上的要真切柔和得太多。
“鄙人不过是个拙劣至极的乡野乐师,可没什么赘余的说法。”他道,“诸位还是先听过曲子罢。”
徐管家如鬼魅般出现得适宜。江烻好坐在那张新搬来的大红酸枝鼓凳上,稳稳接过他手中的三弦。
“有劳。”
谢过来人,江烻将三弦陈于身前,姿态堪称惬意,怯场跟他无缘。而在他抬眼间,程怀珍也已轻搁下筷子,侧首静静地注视。
右手弹挑裹有蟒皮的鼓头,青年开始戏耍那死去许久的蛇的筋骨。寥寥几根弦,一时间自如地演出一派缓急有度的光景来,有如山间溪流。初闻能让人打几个激灵,好像那溪水实在晒不热,伸手便可触及其中足将人烫到窜起来的寒意;细听则引人自发地品出些许味道来,将八方的花草香气尽数裹挟聚集,和着翻起的泥土,呈出下里巴人的趣味。即便是余铉尘这种极不爱听此类音乐,说成“老人家咿咿呀呀乱唱的老东西”的,也情愿侧耳聆听,而不将此比作浪费光阴之事。
旋律逐渐紧密起来。原先醉得不省人事的司徒炯也挣扎着从桌上爬起来,头脑昏沉间差点打翻徐管家捧来的醒酒汤。他小声骂骂咧咧几句,一饮而尽后抹一把嘴,对现状仍有些不清晰。
“真是‘轻拢慢捻抹复挑’——”
老者不禁叹道,“……初为《破阵》后《卸甲》(1)啊。”
声音愈发迅疾。摇指令曲中奔腾的战意逐步浮出水面,江烻的视线也逐步落在席上的几人间。他依旧噙有淡笑,右手改在弦上急遽地扫着。一下,两下,兵阵中诸多武器骤在此时齐鸣,声可震天,凛冽难抑。
只是,江烻此刻的笑容十分反常,反常得意有所指。剑就在身旁,他完全可以施展一番“梅香客”功力仅次于用毒的本事,便可叫视线中人领教自己虽不得意,但已经足够的技艺。
他已露出端倪,被锁定的老者本能地背上一寒。
“不好!”
他心惊间暗道一声,便要飞身躲避江烻自正前方而来几近化形的千军万马——那其中定会裹挟一道名为“死”的真实。这时间足够道袍老人避开致命一击再予以反击,毕竟他虽然从未声张自己,不断打探他人,实际上却是个有些底气的狠角色。
但老者忘记了一点,这一点也时常被除他以外的人忘记。尽管这是江湖人认识“夜归人”和“梅香客”的第一条法则,也是他们将这二人并称为双飞燕的缘由。
夜归人不独归,梅香客作影去。
——梅香客从来以夜归人的影子出现。
然而,当道袍老者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那短剑破风而来,就要埋伏在这激昂的乐声中,从另一方向直取他的项上人头。
……
不。这两人一唱一和不是为取他的性命。
当道袍老人抓住那把短剑时,他顿时反应过来。
短剑落入他手中时锋芒黯淡。程怀珍一扯手中线,剑刃无声地露出嘲讽的利齿,擦着他因为劫后余生愣怔而半张的手心,划出一道血痕。
“你此前唐突不少。”自己却藏头露尾。
程怀珍用特制的帕子裹起短剑,手一翻藏入袖中。
“‘追影毒手’,梁术。”
此言一出,那道袍老人——不,他已经有了梁术这个姓名——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地榜排在第七的“追影毒手”可不是什么慈祥可亲、笃信道学的无名老人。他那一双手邪门至极,可以瞬间硬如烙铁,又似飞鹰猎食般迅疾。不但如此,梁术运功时,还能叫一双手染就奇毒。真不知同那名声显赫许多的“醉天宫”,还有旁些有名有姓的毒相比起来如何。
江烻或许会感兴趣。
让程怀珍没有将短剑当做消耗品弃置对方手中的,是她那道从地面浮起至地上,总是冲她盈盈笑着的影子。
“在这里藏头露尾的,可不止我们两个。”
江烻话语中意有所指,“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已经被方才的插曲惊得全然醒了酒的司徒炯浑身一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于梁术,他骤然被极其不体面地揭露身份,实在恨得牙痒痒。“江湖上传闻梅香客是夜归人家养的狗,依老朽今日所见,倒不觉得有分毫掺假。”他一时失态,失了长者风度,口不择言。
江烻丝毫不恼,甚至笑容更甚,手中捧着那先前代他说话的三弦。
“那梁前辈今天也算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好狗了。”他欣然接受这个有几分俏皮的说法。只可惜面前之人蠢钝至此,竟还想着这般言语来侮辱人;而他从乐曲开始到结束,只消沉默,勿费口舌。
“都说这看家的好狗,见到外人只管咬,从来不叫。”江烻起身笑道,“前辈若能全须全尾回去,不妨养这么一条护院呢。”
说罢,他将三弦稳稳递还给徐管家,客客气气说声“劳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