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此功告成,江烻施施然坐回程怀珍身侧。阴风习习的石桌下,他悄无声息讨要程怀珍放在左膝上的手。
说起来,他们事先并未商量此事。而从结果来看,根本无需商量,他们是天作的心有灵犀。
石桌上,程怀珍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石桌下,她容许江烻如此,默默回握他的手。
“我先休息。”
面对杜徽的询问,程怀珍如是平静答道。“过一会儿拾两块点心。差不多了。”
杜徽不再开口。方才的插曲令她心惊,她也第一次领教到“夜归人”头衔意味着什么,阔别多年的程怀珍如今究竟拥有怎样一张陌生的面目。答案是,她发自内心感到颤栗。
视线越过程怀珍,她看向那个以平庸面孔示人的男子。他对她温和地微点头,像是极好相处,全然不见方才亲手缔造剑拔弩张氛围的危险感。杜徽认为他的行动恐怕离不开程怀珍的授意,而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像连体儿一样达成了目的。
无论是性情,还是能力,程怀珍都不再是过去那个需要他们庇护的珍姑娘。这般情形,得是杜徽拉着两个对眼前状况态度还有些模棱两可的同伴,求着程怀珍在羽翼之下划出一小块栖息地。
然而颤栗之余,杜徽又因为程怀珍的回应感到分外熨帖。
坐了一会儿,程怀珍看向江烻示意,“够了吧”,把手抽走吃饭了。她的确还要再捡两块五香糕吃,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喜欢。这张桌上程怀珍喜欢的吃食多着呢。
筵席逐渐收尾。
梁术恼怒于身份被点出,后半程再没有颜面摆谱。只是再怎么恼恨,再如何用生啖其肉的目光剜着斜对侧的二人也无济于事。夜归人和梅香客分别出现就已无比棘手,成双入对时无异于铜墙铁壁。若起正面冲突,梁术无须有分毫犹豫——他必死无疑。
司徒炯乐意看梁术的笑话。在这里谁又比谁高贵,凭什么他就得受这个气。不过念及对方在天地十人榜上有名,司徒炯知晓自己还得装这个孙子,不能嘴快,原先差一点就要到嘴边的“白毛老儿”识时务地咽下。
“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把筷子一搁,酒盏仍抓在手里,朝徐管家嚷嚷。“老子都喝趴下一回了,你们啥时候说宝物的事儿?”
冯嘉跟着捣头如蒜,嘴上附和:“对!岛主什么时候给个准信,我们也好……也好……准备起来!”敲打过二人的梁术暂居下风,冯嘉却仍有些畏缩。不过,他这副紧巴巴的小弟模样确实可以满足司徒炯无处伸展的统领欲,倒也看得过去。
“二位说得不错。”
这次徐管家不再拖延,单刀直入,道“岛主方才命我告知诸位,在场只有一位能够获得进入百宝库,自由挑选一件宝物后平安离开的资格。”
“至于如何才能只剩下一位,岛主虽会有所干涉,但总体还是仰仗诸君努力。时间也由各位掌握,岛主并不着急揭晓答案。”
他的话令桌上的氛围又是一紧。比起血脉偾张地生死相搏,没有活气的暗潮涌动更显可怖。
徐管家这时转向程怀珍,“两位少侠不必紧张,岛主知晓两位自是一体,算作一位。”
司徒炯下意识叫了一声“凭什么”,触及江烻的眼神后立马噤声。
“只看最后剩下的人。岛主也说,‘折去一燕,还有一燕’。”徐管家漠然补充,显然是明示座上人若有能耐,可任其游戏,“岛主的每个决定都有道理,烦请几位自行体会。”
程怀珍倒能理解。她和江烻的目的都是那本《百种暗器谱》。至于其他人,哪怕是本就结伴同行的三人究竟是专注一点,还是各有想法,她不好猜。不过不得不说,这个特例免了好一桩麻烦——她无意让这把剑再次沾染上属于江烻的血液,一滴也不行。
未曾公开质问过的薛朝生骤然出声:“那按您方才所说,岛主是要我们自相残杀?”可谓一针见血,直接将遮羞布扯下来,露出里面的鲜血飨宴。
徐管家久久没有开口。
“……我无意如此。”
这句话没什么特别,不过惹得司徒炯一句哼哼唧唧的“说得好听”。
闻言程怀珍微皱起眉,以探究的目光触及徐管家那张不辨人鬼的面容。
结束午膳,各个房间里的仆人出现。庄中的雾气消散大半,为首的徐管家不再提灯,他们亦是。
一路上,程怀珍在脑海中对照原本朦胧不清的路线图。她记得不错,道旁的景致也因她脑中所记陆续现身,接二连三印证着。
“程少侠,江少侠。”
他们的寝居已然落在身后。就在这时,蒹葭在台阶下唤住两人。
那是一张正在“微笑”的脸。
“两位可以自由行动了。”
“没想到我们住得如此近。”
一被告知可以自由走动,冯嘉更加焦心于刚刚分别时没和司徒炯说上半句话。若是贸然找去,首先没有方向,其次一路上生命得不到保障。
正当冯嘉在屋内踱来踱去,想着自己白天夜晚都不安全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随之是“笃笃”两下敲窗声。
“……你是谁?”
“方才刚见过,兄台真是健忘。”
冯嘉小心翼翼将窗推开一道小隙,里头露出一角极讲究的细绢。
“想来也是,毕竟我没有旁人出彩,冯兄记不住也是应当的。”
窗下说话的正是薛朝生。“实话实说,刚才的筵席令我觉得,冯兄与我是同路人。”他也因为暴露在户外些许发怵,只是面上不显,强作出一派沉稳无惧之色。
见冯嘉仍然警觉地不放他进来,薛朝生继续。“冯兄是读书人,同那些心里眼底都是打打杀杀的江湖客不同。这并无不好,我们无需顺应这些看似掌握生杀大权者的想法来,可以寻些别的法子。”
“冯兄有所不知,在下的父亲官至尚书。我蒙受父亲教诲,虽得以外出历练,但对此情此景,仍旧是心怀不忍……”
冯嘉随即眼睛一亮,竟是一下子跳下座椅直奔门后,开启一段能容下半边躯体的距离。“薛少侠,外面太危险,你快进来。”他急忙向右侧方招手,动作和话语间皆是十足的迫切。
想来薛朝生的话正中冯嘉下怀。尚书之子能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提携到什么程度,这不是如今的冯嘉能够摸清楚的。
当然,如若冯嘉和薛朝生都出去,就能在未来解答这一问题。
“叨扰了。”
薛朝生敛下嘴角的笑容。
凡是来到此处甘心受生与死磋磨的,无一不是心怀念想的。看来,他能替这离魂岛的主人了结冯嘉的念想了。
另一头,司徒炯回到房中。他方才讨酒不成,路上同碧荷抱怨了不少,还说了好些“赎身”“娶作小妾”的浑话。
碧荷不应,司徒炯倒也不像方才那样容易激怒。毕竟桌上那几个,除了杜徽稍好些,另外两个女人都是能要他命的。司徒炯实在叫不出“姑娘”二字,只能外强中干地时不时哼唧两声。
“……碧荷啊,你这身子骨不行,女人要胖点。你这么瘦,脸色还差,一看就不好生养。”司徒炯生了些旁的心思,“老子不傻,不要我娘那种悍妇。老子就喜欢你这种柔顺的,不过你个头确实忒高了点。要是身体太差,生过孩子半条命都没了,哪里能指望下地干活……”
司徒炯要是早早在饭桌上如是敞开心扉,准会招来几道异样的视线。只可惜他眼和心虽然盲了一点,但没全盲。
“……老子要是纳了你,你得孝敬咱娘。咱娘眼巴巴着要老子讨媳妇,她脾气暴了点,但老子不能不对她好……”
碧荷一言不发,司徒炯说个不停,直到他居住的寝房近在眼前,拖着两条灰色的燕尾半隐半现在单薄许多的雾气之中。
“只可挑选一件。”
碧荷蓦地出声,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他只是个和稀世秘宝一同堆在藏宝处的物件,不过多长了一张嘴,好重复徐管家的话。
不想此话令司徒炯无端燃起怒火,像个喷火星子的炸药般啐了一口,觉得碧荷的公事公办很不识抬举,很败他的兴。也是,这鬼地方哪里能供他厮混,更何况这儿能够算得上女人的不多,眼皮底下这个该对他毕恭毕敬的又太毕恭毕敬。
“……用得着你提醒老子!”他吼道,“要是只能挑一件,老子肯定要最贵的,还挑你?”
碧荷看向斜下方的唾沫,眼珠僵硬地缓缓转了一轮,无神地停在司徒炯的脸上。
司徒炯脊背渗出汗珠。他还想着把碧荷强行拉进屋内,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可以自由行动了。”
碧荷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如是道。
程怀珍的瞳仁须臾间凝起两点比墨色更深邃的警惕。“有声音。”彼时她已出了浴盆,江烻早跟往常无异细致地将她身上揩擦干净,把衣裳整理干净。
先前的整个下午,两人都在屋内屋外各做各事。江烻在屋内研究毒剑,让门敞着。屋前,程怀珍则在练剑。他们有足够的本钱主动出击,似乎应该先发制人,但这从不是程怀珍主动揽一身业力的理由。
两人不约而同选择按捺不动。除了程怀珍不主动杀生的缘故,还因为一种近乎板上钉钉的预感。
“师妹觉得,他们能够耐得住这一晚的寂寞吗?”
生命不确定之余,程怀珍仍可以在身体沉下桶去沐浴时奢侈地享有一场不紧不慢的按摩。她拥有敏锐的嗅觉,江烻亦不算太迟钝,因而可以获得更多看似没那般紧绷的时间,仅此而已。
只不过,要事在身,山雨欲来,程怀珍没有闲心安于享乐。
程怀珍答:“不一定。”这方面她没江烻有耐心,所以直接出了水面,由着江烻包揽琐事。只要一日在此,必定又是浅眠的夜晚。
“……耐不住的人很多。”
除了他们九个,还有一个明确提出会有所介入的离魂岛主,而这极容易被忽略。当一个具体的人通过声音和氛围变成一整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一个俯视众生的身份时,他会因无处不在而变得无关紧要。
对于他何时出手,程怀珍不置可否。从离魂岛主诸多卖关子的行为看,他不像是不想参与进来的模样。
正当程怀珍想要踱到案几旁,一声穿透夜晚的惨烈嘶鸣自远处来。她立刻认出声音的主人,就要提剑出门一探究竟。
“嘎吱。”
推开门,一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屋檐间惊掠而过,脚步仓皇,装束形似梁术。之所以说是形似,是因为程怀珍立马觉出其中蹊跷。
但时间不可耽搁,她果断选择向声音的来向疾行。
——是薛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