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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魂岛上浓雾弥漫,只能大而化之地分出昼与夜,难辨具体时辰。这无疑加重错位的不适感和置身未知的惊惧。

    “两位少侠。”

    就在徐管家推开门的不久以前,江烻还在帮程怀珍整理仪容,让那人皮面具与皮肤理所当然地连缀成一片。他们都精于此道,而江烻精于不动声色地将程怀珍的琐事揽在身上。

    “嘎吱”。

    程怀珍转过头,右手随即覆在江烻仍停驻在自己侧脸上的手指。

    警觉令她微眯起眼,双眼周围的仿制肌理丝毫没有破绽,随之泛起波纹。至于那蹙起的眉,则已然被江烻用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抚平。

    直面两个和昨日不同的陌生人,似乎并不令徐管家感到意外。而他依旧提着那盏火焰带有不详气息的巡夜灯,作为唯一的傍身之物,尽管已经过了破晓时分。

    “客人已经到齐。”他微微躬身,“烦请二位随我到厅堂,岛主稍后有要事向几位宣布。”

    听罢,程怀珍与江烻相视,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不止是他俩前来叨扰。这离魂岛要有的热闹了。

    闭塞的长廊雾气蒙蒙,乌鸦声无端惊起,仿佛暗处有人在窥视,阴毒的目光足够代替这些象征不详的使者。与其说是岛主有意装神弄鬼,不如怪这里有不少珍藏的老东西,以及那些因为争夺惨死的亡魂。

    由这种似有若无的被注视感包围,倒也不算奇怪了。更不必说,程怀珍并没有发现除他们三人以外存在第四个呼吸,她甚至提前设想了一个突然发难的第四人,然而无果。

    行路无声,犹如在阴阳交界处步履不停。

    推开门,中堂展露庄重的全貌。正对门口的是两把海棠木太师椅,八仙方桌上是一整套茶具,其后条案盛两个同样对称的玉壶春瓶。只是,无论是空白的楹联,还是抄满往生咒的屏风,无疑令厅堂该有的庄重格调下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中堂里存有泾渭分明的两种氛围。

    “司徒大哥,右主左宾。你若要试一试主人的位子,应当坐右边。”

    说话的是个神情快活的青年,年龄约莫二十五上下,着一件缁色领的天青襴衫,头带儒巾,并非最劣质的布料,却都打上补丁,好像这是他唯一拿的出手的装束。

    而那左边的太师椅上坐着的,是一个不拘小节的汉子,天生虎相,浑身的粗线条劲道利落,随身配一把凶悍的板斧。“你身上倒是没什么酸腐气。”他闻言就要大大咧咧改坐到右边。

    相对的几和案稀稀落落。剩下几人或坐或站,分别是坐在左侧末席自斟自饮、笑而不语的道袍老人,角落背过身赏花的魁梧女子,以及拘谨落座右侧,气势明显落下一截的三人,两男一女。程怀珍的视线便在这三人间多游离了一阵,收回时刚巧错过年轻女子情绪复杂的注视。

    算上刚进来的三人,现在一共十人。

    “右侧是岛主的位置,还请自重。”

    徐管家骤然开口,语气平板,却无端令人感到危险。

    “……不坐便不坐。”那姓司徒的大汉只得悻悻站起,心知方才得罪了拿主意的主,不由得面露凶狠迁怒于人,狠狠剜了那书生打扮的青年一眼。

    书生胆子也是小,知道自己闯祸,只得硬生生受下,同时有如惊弓之鸟般浑身一颤,不敢回看,满脸戚容。

    不顾身上好几注探究的眼光,程怀珍自顾自坐下在右侧末席之上。江烻跟随坐在她右手边,也是倒数第二席。

    “还请各位少安毋躁。”徐管家道,“岛主已命厨房备好午膳招待贵客,届时将由我引各位前去院中进餐。”

    他话音一落,那老人便开口,与此同时气定神闲地轻捋胡须:“午膳是其次。老朽更想知道,岛主何时能告知宝物取用之法,而非极尽拖延之能。”

    “岛主有自己的用意。”

    徐管家转而向他,“酒酣饭饱,知己知彼。岛主以为过早告知,会有损各位从四方齐聚于此的缘分与情谊。”

    那大汉冷笑一声。

    徐管家充耳不闻,对于不落在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一概不管。“若没有其他吩咐,鄙人先行告退。”

    程怀珍拿起满上茶水的茶杯,与望向此处的徐管家微一点头。江烻则放下茶壶,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温和淡笑,自始至终将视线放在右侧斜前方。

    这下十缺一,变为九人。

    人数很有说法。程怀珍将茶水一饮而尽,余光里是屏风上虔诚的墨迹。

    “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程怀珍抬眸,恰好和正前方的道袍老人对上视线。“看来‘夜归人’是个不懂风雅,惯会牛嚼牡丹的粗人。”他说话绵里藏针,语气虽然并不激烈,却极易勾起人的怒火。

    右手将空杯落回茶几,程怀珍眸色一沉。比起愠怒,绰号被突然点出更值得她警戒。

    道袍老人哂然一笑:“看来,老朽猜得不错。”

    老人其实心中分外笃定,并不是随口一猜,却要这样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引人自乱阵脚。“那这一位,应当就是‘梅香客’了。”他看向旁边,“既认出夜归人,这梅香客现身不过是好事成双,又有何难处呢?”

    江烻神情自若,笑容不改:“多谢阁下夸奖。”

    从进门到现在,江烻都没有开口。如今言语一二,音色跟平时显然不同,浸染上粗糙而低沉的沙哑感,年纪便因此又长了好不沧桑的几年。

    “……果真是鸾凤和鸣,伉俪情深。倒是老朽唐突了。”

    老人嘴上转而恭维一二,似是脑中转念一想,不愿早早将二人得罪。这像是权衡之下的识趣之举。只是他确认了两人身份,自己仍旧置身迷雾之中,示弱一说便值得商榷。

    “只有绰号,却不报上姓名。”

    只听那汉子“哼”的一声,“藏头露尾。”他身上初生牛犊的鲁莽虎气在此刻尽显,像是离真正凶险的江湖仍有不短的距离。

    老者顺水推舟问道:“那你又是何人?”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汉子扶了一把腰际的板斧,见过血的匪气亦令他远离善尘良俗中谋生奔命的百姓。

    他是个彪悍的人。方才吃了一堑,现在正是找补的时候。“记住你镖师爷爷的名儿!老子叫司徒炯。”

    道袍老人含笑,微低下头整一整宽大的烟灰色袖口。“这位小兄弟,”他漫不经心,“你对老人家可真是少几分应有的敬畏之心啊。”

    司徒炯虽然行事张扬,不爱委屈自己,却也能在攸关性命的时刻刹住脚。行走于市井喧嚣,司徒炯最知道哪些人该得罪,哪些人不该得罪。最凶恶残忍的,往往并不是实力最强劲者,而是那些丝毫不讲仁义道德、比起畜牲还要阴毒三分的人。

    此刻司徒炯便本能地品出些许不妙,舌头蜷缩成了一块。

    “老人家,既然如此,我替司徒大哥给您赔个不是。”

    骤然介入的,正是那受过司徒炯白眼的青年书生。他此前在角落微畏缩着不动分毫,现在竟是战战兢兢站了出来,帮着司徒炯仗义执言。

    “你又是何人?”

    相似的问题摆在面前,以这书生振奋时的机灵劲儿,自不会重蹈覆辙。只见他一双手整整齐齐交沓重叠,胸前外推,诚恳地深鞠下一躬。“晚辈冯嘉,拜见前辈。”好像只要老人不发话,他便不起来。

    “起来吧。”老者没有为难他太久,“老朽也实在羡慕你们年轻人。方才偶合没多久,就能有如此深厚的情谊。”

    “晚辈……晚辈同司徒大哥一见如故。”

    “也罢。”老人宽容道,“毕竟这离魂岛十分凶险,老朽也不忍你们几个年轻人折损于此。你与他作伴,能够多一份保障,做前辈的也颇感欣慰啊。”话语间却几近直白地点出冯嘉的用意。

    这无疑令冯嘉冷汗涟涟,但他一时难以想出转圜的应答。

    “那边的三位小友,你们又是谁?从何处来?”

    好在安坐于末位上的老者不再为难他,用那神秘莫测的高人姿态转而拷问另三个早早抱团的青年男女。

    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皱缩的耳廓:“坐近点。老朽耳朵不大灵光,只能劳烦几位小辈对我这老头子照顾一二了。”

    面上显出明显不愿的正是余铉尘。就在司徒炯、冯嘉跟那无名道人周旋时,他一边心上焦灼,一边偷偷摸摸向那边张望,视线躲闪着窥看老者对面神情自若的两人。现在真被提请到面前,余铉尘心上是万分的不情愿。

    他看向那位“夜归人”。她只顾垂眸饮茶,和旁边的“梅香客”自成一隅,无人打扰,也无心横插一脚施救,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做派。

    余铉尘蓦地心生悲壮,梗着脖子准备回敬那倚老卖老的东西两句,哪想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俱被同伴按下。

    其中一个正是薛朝生。此人无所谓血性,因此只是制止余铉尘防止他冲动坏事,暂且稳稳坐在座椅上。

    杜徽却在按下他手后先行起身,向前走几步但未及近身,有模有样作了一揖。

    “晚辈杜徽,这厢有礼了。”她朗声道。

    “可是逍遥宫杜宫主之女?”那老者得到肯定答复后,一时显露惋惜之色。“堂堂逍遥宫大小姐,竟与同伴沦落至此,落入这九死一生的魔穴鬼窟中。可怜啊,可惜啊。”

    “多谢前辈,但晚辈并非偶然进入此地。况且生死之事,不过是交由上天定夺的命运。晚辈修为尚浅,还不到舍生忘死之境。为求生,晚辈愿在必要时放手一搏。”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并不因为老者实力摸不清深浅,貌似强大而谄媚苟且。

    谢过老者,杜徽言不尽于此。

    “话说阁下上回仗义相助,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她又向前几步,不是为那老者,而是为他对面的女子。

    杜徽这一次并未行礼。“不知是‘夜归人’,若有怠慢和不周的地方,还请阁下恕罪。”因而少几分陌生与疏离,多一点肉眼可见的亲近。

    “哦?你们有这段渊源?”

    老者饶有兴致的声音落下。程怀珍闻声抬起眼眸,与那双澄澈而笃定的眼对上。她们早已相认,而她确信她不会叫希望落空。

    “是有此事。”

    程怀珍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遥遥举起茶杯。

    “没有怠慢。”她道,“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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