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冯笑默然了一下，眼睛别开不再看童小江，但终究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吧。”她转身要去房里，走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又扭头，“我有一次性毛巾。”
客厅的光照不进走廊，只在边沿洒下浅浅的外圈，冯笑半个身子拢在里面，面孔一半明一半暗，很难看清表情。
偏偏她语气虽轻却又十足的平静，童小江不由眯起眼，在那张明亮的侧脸边落了下，才勾起唇道：“谢谢。”
待童小江冲凉出来，主卧门已经关上了。
他侧耳听了片刻不见动静，走回沙发，一眼看见上面放了张毯子，叠得是整齐的方块。
莫名的，嘴角又勾起来。
只留下一盏壁灯亮起后，童小江摊开毯子躺下，闭上眼，脑子里却不知为何嗡嗡乱造，片刻后把耳机翻出戴上，拨了个视频通话。
对方很快接听，背景先是闹哄哄的片场，人来人往中，镜头一路晃动，将北沂刀削般的侧脸拉出残影。
他这次是古装戏，发冠冷硬的光泽破开浓成墨的夜色，有种错位时空之感，待停下回头，眉眼间仍有尚未散去的锐利。
不过，开口就是另一番光景：“有话快讲。”北沂打着哈欠，“没事我就挂了，待会还有戏要拍。”
可当眼神无意扫过镜头，他一愣，随即把脸凑得很近，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你躺的这位置，有点眼熟啊兄弟！”
童小江绷着脸，声音里却泄露出一丝笑：“你家。”
“哦。”北沂估计太困，脑子转不够，“你怎么去我家，宿舍赶你走了——等等！”
嗓门一惊一乍，童小江被刺得一激灵，慌忙撑起脑袋：“你小点声。”
对方弯腰哈哈笑，镜头里空出一片白墙。
等人再回来，便摆出副精神头十足的鸡贼相：“哟，怕吵到谁啊？”
童小江翻白眼：“有病吧，我在客厅能吵到谁。”
对方却竖起食指摇了摇：“nonono，诚实点哦！”
北沂从头到脚都带着种追连续剧的兴奋劲，童小江挡不住，只得嗤对方对八卦的热情来得莫名其妙。
但当把胳膊枕到脑袋下面时，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层层阴影，仿佛感觉自己也正将自己一层层地拨开。
然后，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出现在眼前。
童小江缓缓吐出口气：“我就是觉得，现在挺好的。”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与尾音一起消弭在走廊尽头。
夜色静谧无边。
所以，也愿她今晚能做个好梦。
而这一晚，童小江也久违地做了个梦。
阳光灿烂地落在头顶，温度炽烈得能将人融化，他缓过神，鼻端飘来咸咸的海风，脚下是细细的沙砾。
不等走东，耳边便在喊：“小江！”
童小江回头，远远的有人冲他招手，长裙飘飘面容模糊，可不用看清他也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
他走过去，也发现了与母亲一起站着的父亲，两人摆着如出一辙的笑模样，似乎正期待他的到来。
“我们一家三口合个影吧。”母亲说。
童小江这才恍惚想起，那时候自己确实并不高兴。
为什么呢？无非是因为父母陪伴自己不过几天时间，就又要去往外地。
童小江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不耐烦：“不想。”
母亲依然笑：“难得你爸想照，你们父子俩还没合过影吧？”
一股来自过去的火气倏然窜起，他语带讥讽：“你陪他就好了啊，反正你们总是一起走的，我就不参与了。”
闻言，对面两张笑脸终于肉眼可见地黯下去，连同周围的喧嚣一起陷入沉寂。
静止无声，也是童小江此刻做梦时的情绪。
他十分明白，自己的顶撞对父母而言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得挽回点什么。
哪怕只是聊胜于无的道歉，哪怕道歉对方并不曾听过，也是应该做的。
但很遗憾，或许因为现实并非如此走向，所以哪怕童小江再努力地张开嘴，也无法挤出一个字。
眼前，父母僵硬的笑意让他们看着像一对木偶，氛围渐渐诡异，心绪起伏的躁动也让空气变得闷热。
……怎么办，快无法呼吸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按捺不住猛烈的心跳。
而就在此时——
“喂。”仿佛风铃叮当作响，一丝微风卷入鼻腔。
天地倏然清明。
海浪拍击沙滩，耳边嬉笑打闹不断，父母的面容也是正常的温柔。
此刻，在他们面前站着个小姑娘，白t热裤，微仰着头，帽檐下一双小鹿眼睁得圆圆的，能看出紧张，却依然坚持道：“我来给你们拍照吧。”
关你什么事？童小江心想，但碍于对方是女孩子，又本能觉得这样斥责人家不好，只摆出一副臭脸。
可小姑娘见他不吭声，仿佛得到了些勇气，更进一步地晃晃手里东西：“我用拍立得，你们可以直接拿到照片。”
“这不太好吧。”母亲温和地推辞，“小姑娘，你不和自己家里人拍吗？”
对方却只是摇头，岔开话题：“现在光线不错，你们真的不要错过了。”
她说话时，更是大胆地去拉童小江，示意他往自己这边走几步。
鬼使神差的，童小江照做了，又垂眼：“你做什么？”
小姑娘神秘兮兮：“哥哥，你的爸爸妈妈真的很期待和你一起合影，他们商量了好久，我都听见了。”
他愣住。
“我觉得，你别错过了，这样不好。”她轻声。
是单纯觉得不好，还是出于别的原因，短短的梦境实在无从考证，但童小江必须得承认，自己刹那间的松动，确实只是因为那句“别错过”。
然后，他与父母拍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
再然后，父母意外去世，他只赶上了葬礼。
过去的碎片在眼前来回翻飞，童小江抓不住，也无心去抓，只是呆呆看着，直到耳边哐当一下，他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重新纳入视野。
“不好意思，吵着你了。”耳边轻声，与梦里的嗓音合二为一。
童小江咽了下喉咙，坐直的身体转向说话来处。
冯笑正把撞倒的杯子重新竖起，见他看来，尴尬地笑笑：“要再睡会吗？”
他摇头。
“那……早饭想吃什么？”她想想，继续问，“下面条，还是去楼下买包子？”
心脏忽地跳空一拍。
童小江从未想过自己与她会有这样日常的时刻。
仿佛两人在一起生活已久，又仿佛两人依然相识。
但，怎么可能？
他怔忡着，又定定看着那张脸。
熟悉的轮廓，陌生的神态，却一点都不会妨碍过去的记忆不断汹涌。
直到，那种自过去油然升起的感激重新出现，渐渐化为另一种隐秘的悸动。
童小江忽地低下头。
他想，或许自己与她，就有所谓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