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人
易峥几乎跑着奔回凌风院。
蓝川在后面穷追不舍,亦是惊得目瞪口呆。他跟了自家公子小半辈子,何时看见他如此慌张失态过?
易峥不是不知道她会生气,可真当看见她打包好的行礼时,他才意识到,这次她是认真的。
次间的门被撞开,楚鸢刚把荆钗插好,扭头一看,就见到了神色慌乱的易峥。
他鬓角碎发扬起,银冠微微歪了点,一看就是急匆匆过来。
“侯爷。”
楚鸢深呼吸,尽量平静地唤他。
她长长的睫毛一簇一簇地尖尖高翘,被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格外清亮,里面的悲怆荡然无存,只剩下平静的理智。
“民女见过侯爷。”
楚鸢屈膝,竟然向他行下跪礼。这是民见官的标准礼节,也是她初来时他亲自教学过的。即便后来,他根本没让她跪过。
这是有意与他划清界限。
易峥沉痛地看着她。
哪个男人愿意让自己心尖上的人卑躬屈膝?楚鸢一向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他何尝不是。
而今她又穿回来时那件粗糙的布衣,跪在地上规矩地俯首。易峥心一沉,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头上光秃秃的,簪花已经卸下来,连同他送的钗环胭脂,一起归整好放回案上。
“要走了?”他干哑着喉咙问。
说完他暗骂自己嘴笨。这话到了楚鸢耳里或许就是驱逐她出去的意思!
“这些天承蒙侯爷关怀。民女不好再打搅,先行告退了。”
楚鸢叩首,“侯爷之前送的衣衫,我都放在了屏风后面箱子里。宣王和王妃赏的恩赐,也在那处。”
“月例是应得的,民女就拿走了。”反正也没多少银子。
她看着地上一角,平静陈述:“侯爷箭伤并无大碍,若有恙,可召太医。”
易峥咬牙。她不仅要走,而且要和他划清关系。
该说的都说完了,楚鸢等了一会儿,他还没发话。
他不说话,她还真规规矩矩地跪在这里,让他挑不出一点错。她甚至分割了他的赠礼,生分到了极点。
明明之前还不用尊称,直呼你我,不避礼节的。
为了一个死士,她偏要和他置气较真,如此生分?
易峥不敢这么问,生怕她会走得更快。
他折腰刚想扶她起身,楚鸢快速闪开肩膀,扶着门边站起来。
跪得实在难受,她站直后缓了又缓,提着医箱,抓起行囊就要走。
“民女告辞了。”
易峥沉痛在她决绝的态度里,见她真要走人,忙道:“不可!”
楚鸢像没听见他这话一样,推开门要出去。
手刚离开屋门,就被他握住了。
她蹙起柳眉,疑惑地望着他。
此刻的楚鸢面色冷肃,没了平日的娇羞柔软,气场也跟着上来了。这样的她,如此陌生。
其实也并非陌生。易峥平日里时常以这副脸色审视她。如今,楚鸢只不过还回来而已。
如此看来,她想要离开他也正常。
他平日里总是凶她,欺负她,逗弄她。每次这样,楚鸢总是委屈地鼓起脸,用这双极美极纯净的杏目看他,这种无可奈何又暗含求饶的潋滟美眸,哪个男人会不动心?
一来二去,易峥愈发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他都没发现,自己慢慢变本加厉,反复试探,直到这次成功踩中了她的雷区。
楚鸢平时温柔顺从,不代表没有底线,没有原则。人忍到了极点,是会爆发的。
当别人触及自己的理想和信仰时,如果难以调和,不如一拍两散。
大是大非,她又不是拎不清。
反正她离了谁都能活!
楚鸢微愠的目色染着火苗,易峥像被灼烧了一样,快速撇开凤眸,垂下眼睫。
被攥紧的小手生硬反抗了一下。想起她手腕上的红印,易峥赶紧松开手,生怕再弄疼她。
见他不再纠缠,楚鸢放心地往外走。
院里蓝川为首的一众侍从,见她要离开,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个个左右为难地看着主子易峥。
“等等。”他轻唤。
楚鸢继续往外走。
“回来!”他吼道。
楚鸢走得更快。
“请你回来!”
易峥跑着过去,挡住她去路。
楚鸢十分不解地看向他。
“就不能不走吗?”他好声好气地问。
楚鸢平和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侯爷身份尊贵,何必留我这个山野女子?”
“是不是因为我凶你了?”
楚鸢心里冷笑,他凶得还少么?
原来她没见过世面,总是做蠢事,凶一下也就算了。毕竟如果自己有错在先,挨罚挨骂都是应该的。她不喜欢,但也愿意受着。
可这次不同,她明明好心办事,却被他一顿指摘,甚至还要被命令不许治病救人!
这是哪门子歪理!
她静默着,不置一词。易峥轻轻按住药箱,“乖,不走了哦。”
他越是这般软声软语,她越是难受。心底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怆然不知不觉又溢上来了。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看错人。
易峥虽然见不得她落泪,但忧伤脆弱的模样总比刚刚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山脸好一些。
楚鸢难过是难过,却不至于感情用事,“侯爷保重,后会有期。”
易峥慌了神:“我不准!”
“你说过,楚鸢是府上宾客。既然不是奴仆,你又有何资格命令我?”
“再有,侯爷初上小幽山,是碍于哥哥薄面才肯暂时收留我罢了。本就是不情愿的事情。如今我走了,侯爷也能解脱,两全其美之事,有何不可?”
什么解脱不解脱,他巴不得她天天缠着他,绕着他。
“我给你开医馆!”
楚鸢步调一顿,停在原地。
易峥急忙又道:“留下来,别回山上了。我们一起开医馆,好不好?”
他轻轻按照少女的肩头,让她正视自己,可看到的只有她的冷笑。
“是么?侯爷不是嫌弃民女行医?”
“我哪儿有!”
他理直气壮,一见楚鸢审视的目光,忙把气焰压下,“支持是支持,只是未必非要去治那些下等人。”
“什么叫下等人?”她立刻问,声音里透着尖锐。
她自小长在山林,从未被尊卑训诫过。山上的百姓也都淳朴善良,没有礼教,大家相依为命,在乱世里一起建造村庄,休养生息。
日子清苦些,却乐得其中。
如今来了城里最显赫的府邸,她才知道这些知书达理的尊贵之人有多么虚伪无情!
“是不是你觉得,普通人都不值得去救?”
“不是。”他垂眸低声,像个说错话的学子。
“那你为何管我去不去后罩房?”
“我是怕那个畜生占你便宜。越是卑贱之人,越是心术不正。”
“胡说!他连正眼都不敢看我,分明老实得很!”
紫殷的品行,易峥当然比楚鸢更清楚。这孩子赤诚忠心,不然也不会被他选中当个头头。
现在倒不是辩论紫殷人品的时候,他只想赶紧留下她。
“这不是担心你。”他轻轻揪住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楚鸢扯开他造作的手:“那我问你,今日你为何对我发火,我做错了什么?”
她本就是医女,治病救人是摆在她心里的头等大事。任何事、任何人,都要为她的信念让位!
况且,她救的是他府里亲信,又不是外面的流氓贼人,何错之有?
他倒好,仗着身份尊贵,这也要管,那也要管,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她走是一定要走的,但在这之前一定要讨个公道。楚鸢愤愤不平地看他。
既然支持她行医,他为什么要生她的气呢?
易峥该怎么说?说他是在吃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卑贱奴婢的醋?
这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还能因为什么。”易峥自嘲地笑笑,这叫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别走啦,行不行?”他就差给她跪下了。
易峥俯身抽走的抱着的行囊,低声耳语:“都看着本侯呢。”
蓝川和一众侍从都在院子里候着,一个个蔫着头,敛声屏气。隔得不远,他俩的对话,多少会被下人听了去吧。这叫一向冷傲的易峥怎么活。
为了留住楚鸢,他搭进了所有颜面。她若再不回心转意,他哪还有脸在手下面前威风凛凛。
楚鸢心里还有火,可他一副诚信改过的卑微模样,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都许你行医了,为何非走不可呢。”
楚鸢随口瞎说:“睡得不好,还没我的竹床舒服。”
“去内室睡,我与你换房。”他揪住她的医箱。
“赚得太少了。”她随意挑刺。
“以后月例三十两。”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楚鸢曾听蓝川说,宣王躬行节俭,府上的月例都是严格把控的。
“我的月例许你。”
楚鸢秀气的柳眉紧了松,松了又蹙。她踮起脚尖,手贴到他额头上。
没有高热,脑子没坏。
“大可不必。正所谓,无恩不受禄。随意受人钱财,以后早晚被人裹挟。”
“可紫殷呢?你还没治好他呢。”
楚鸢一怔,被气得够呛,她到差点把正事忘了。
她二话没说,提着医箱去了后罩房。易峥巴巴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