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
楚鸢轻轻敲门,后罩房里无人应声。
她迟疑片刻,推开了陈旧的木门。易峥刚要跟进去,啪一声被拒之门外。
屋里清冷简陋,窄小的窗子透过一束日光,映射出空气里漂浮的大片尘埃。
楚鸢下意识轻咳两下,才看清隐于黑暗角落的伤者。
紫殷双臂抱腿,蜷缩在床角,一见她就如临大敌,不敢吭声不敢正眼看。
他不是不知道主上和这女人吵了架,而且还是因为自己。正因为知道闯了祸,他才不知所措地躲了起来。
楚鸢把医箱放到床边,“可好些了?”
紫殷瞄了一眼窗外男人,不敢说话。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楚鸢凑近他。
紫殷赶紧躲到另一边,任她如何询问,就是不配合。
楚鸢急红了眼睛。如此严重的刀伤,不及时处理容易感染。
易峥冷咳一声,紫殷一个激灵起身,活像训练有素的猎犬接到主人的信号。
“拜见主上!”他对着窗子跪倒在地。
“她问你,你便答。”
“是!”紫殷和他对视一瞬,心领神会,又快速撇开眼。
一瞅见外边的不速之客,楚鸢拧着眉毛快走过去,要将支起的窗户放下。
易峥抬手抵住窗子,“关上光线就暗了。不是检查伤口?”
他只能顺着她说,声线柔和带着十足的讨好。
楚鸢重新支好窗子,又回到紫殷身边,全程视易峥为空气。
“来,我们不用管他。”
她把紫殷扶起来,拉回床上,仔细帮他处理伤口。
易峥望着屋里的孤男寡女,心尖似有无数刀片刮过。
紫殷别过头,尽量离楚鸢远远的。室内室外,安静得针落可闻。常年训练而出的感官格外敏锐,他察觉异样,刚掀眼就对上了窗外那束冰冷的眼锋。
他只瞅了一眼,便被强大的气场逼得扯走目光。
楚鸢包扎好伤口后,紫殷又看了眼易峥,心领神会道:“常年饮血,身有旧疾。还请医仙留下,为我治治病。”
“也好。”楚鸢收拾好药箱,见窗外人阴魂不散,又道:“等你伤好了我再走。”
这话就是对易峥说的。
楚鸢从后罩房出来,身上还残留着屋内脏兮兮的阴潮气。
易峥上前把她头上飘落的小片柳絮捋走,又顺手拂过肩头,像是要把布衣上沾染的脏污都拍个粉碎,不留一点别人的气味。
楚鸢嫌恶地闪身,易峥厚脸皮抢过她手边行囊医箱。
“不走啦?”
“暂时。”她闷声。
“好好好。”暂时也好,先缓住她,日后好好哄,总会有转机的。
易峥面色稍霁,跟着楚鸢回了凌风院正堂。
他赶紧关上门,把外面那些支着耳朵听八卦的仆役隔绝开来。
室内寂静,只剩他们二人。
楚鸢坐到圈椅,倒了杯茶水。饮罢,她看向易峥,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给紫殷上药时,她不是没有注意这人的表情——冷漠、阴冷、狠戾,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楚。
相处了一段时日,她反而越发看不懂这人了。
“医者治病救人,眼里只有患者,不分男女。我给侯爷看过伤,也能给宣王看,给蓝川看,给任何人看。今儿碰这个男人身子,明儿就会碰那个男人身子,侯爷觉得民女不干净,大可直说,不必言语讽刺,大发雷霆。我又不是离不开宣王府,更不会为了锦衣玉食就看人脸色度日。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不了,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叨扰,不至于像眼下这样相看两厌。”
“侯爷觉得呢?”她又反问易峥。
她话里没有得理不饶人的嚣张,而是生气过后的冷静、平和。
易峥被她理性到冷酷的陈词刺痛,忙道:“什么阳关道独木桥,本侯没说轰你走啊。”
楚鸢嗯一声,睫羽垂下,她道:“可我不愿和不理解我的人同处。”
她本来就是这个封建社会里潜藏的异端,之前和易峥同住竹屋,并不觉得这人迂腐守旧。
她原本以为,找到了知己。
可如今真叫人失望。
夏虫不可语冰,和观念不同的人来往,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不觉得彼此有错,只是他们单纯不是一路人罢了。
一想到这里,被理智封闭起来的心田被划开一道裂口,大片大片的酸涩感汹涌着溢出,瞬间填满四肢百骸。
她浸泡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痛楚里,不知不觉眼眶和鼻尖都红了。
从小隐居山林,爷爷走后她明明适应了孤独,体会了离别。
可当离开仅住了两月有余的凌风院时,楚鸢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心痛。
“怎么了?又要哭。”易峥察觉异样,刚要伸手去摸她脸颊。
“我才没哭!不要你管!”
她起身躲进次间,再也不想看到这个笨蛋。
索性含着怨怒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宝贵的娇嗔,应该气消了大半吧。
易峥如此安慰自己。
四月下旬,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听雪居门窗紧闭,浓厚呛人的焚香从四个鼎炉中飘散而出,氤氲出丝丝缕缕的香雾。
与此同时,炉火和炭盆也摆在正堂,烧得正旺。整个屋子好似巨大的蒸笼,密不透风,闷热难耐。
隔着朦胧的白色香雾,内室屏风里的“半老徐娘”只穿一件宣纸般单薄的石榴裙,大片雪肌裸露着,窈窕的曲线张扬在外。
林樱慵懒地躺在犀簟上,玉指把玩银叉,轻轻嚼着冰镇西瓜。
她身边巨大冰鉴是温室里唯一的阴凉之所。楚鸢就坐在冰鉴旁,为她配药写方。
“娘娘忧思过度,凡事要放宽心,不可再动肝火。”
“无妨。”林樱的一只裸足不安分地翘起,跟随外间麻木的诵读声打着拍子。
“本宫如今心情极佳。”
外面的胡姬老老实实跪在铺了一层木屑渣子的地面上,旁边的女官如老和尚念经似的诵读着《女则》。四周的炉火和焚香刺激着众人感官,又热又呛还不能乱动,只教人生不如死。
隔扇门被打开又迅速闭合,外面的热气还是稍稍飘散了进来。
林樱不满地眯起眼睛,进来的漾若姑姑额上布满汗珠,汇报道:“诵读三巡,一众胡姬共二十人,均未熟记《女则》。”
“上针刑。”林樱懒洋洋吩咐。
“是。”
漾若即刻去唤那批林樱训练的娘子军。
随后,外面传来了惨叫的哭嚎声。
楚鸢鸡皮疙瘩起来一地,她刚抚去额间冷汗,就听见林樱杠铃般的笑声。
“热了就脱。”
她支颌看着这小姑娘。
她穿的过于大胆,那层绛红的薄纱,连肌肤都盖不住。
楚鸢瞥她一眼,不小心望到了要害之地,羞得赶紧扯开目光。
林樱扬起下巴笑出声来,笑声娇媚,似带着钩子。
楚鸢一个女孩都不由红了耳朵,酥麻半边身子,更何况男人呢。
“娘娘这是何苦,都是女人,何必互相残害。”
林樱怼道:“男人与牙刷不可与人共用。谁敢抢我的人,本宫就让谁好看!”
“说的和娘娘有多喜欢宣王似的。”楚鸢笑了。
自从和易峥吵完架,楚鸢这些天从不在凌风院多待,时常跑来听雪居给林樱请脉解闷。
一听这话,林樱立刻垮下脸来,“易伯远是我的东西。我不用也是我的,旁人谁敢染指!”
看来,她是动了真火。
楚鸢莞尔:“没想到王妃如此痴情,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念宣王的。”
林樱撇撇嘴,“嘴上不说心里惦念的,怕不是另有其人?”
楚鸢不懂她话外之音,却又感觉意有所指。
好像在揶揄自己。
正此时,门外传来男人的闷哼。
敢随便进出听雪居的异性,也就只剩下这座偌大府邸的主人了。
“参加王爷。”
外间齐刷刷跪倒一片,易伯远理都没理,径直打开隔扇,进了内室。
楚鸢行礼告退,屋里只剩床上娇娆妇人。
“你怎么来了?”
易伯远上下打量她一番,“又闹哪一出?”
林樱歪头看看他鞋履上沾着的木屑渣子,银牙一露,开怀大笑,一点母仪天下的样子都没有!
易伯远皱着眉头看她,半晌凶不出一个字。
林樱深知自己就是他的弱点,所以才总爱在易伯远雷区蹦迪。高高在上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又如何,还不是永远拿她没办法。
林樱心情大好,含情脉脉地仰望着身边人,嘴角还挂着嘲讽的笑。
“穿好。”
他抬手要帮她拢好衣物。
“别碰我!”林樱凶道。
凶完,仍拿那双迷人的狐狸眼勾他。
她平躺到榻上,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单薄松散的红纱缓缓散开,里面包裹着他最熟悉的美好,隐隐约约,欲拒还迎。
窈窕伊人近在怀,犹抱琵琶半遮面。
换谁忍得了?
该死的是,此刻她还故意哼出一声娇吟,直撩他心底欲火。
不让碰还勾搭!!
“王爷脑子是不是坏了,今儿可不是十五。”林樱扬眉挑衅。
“还生气?”
就为了那群他正眼都不曾瞧过的胡人女子,赏月的春夜还把他拒之门外。
易伯远什么也没说,撤掉玉勾,两侧帷幔垂下,将春色尽数困在这方寸之地。
林樱警觉地坐起,“干什么!”
易伯远冷笑不语。
霸王硬上弓,早就不是头一回了。她还不清楚?
“混蛋,别脏了老娘!”
易伯远任她破口大骂,就是不罢手。
一个乱世反贼,一个青楼花魁,谁又比谁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