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
楚鸢把最后一个木箱抱上驴车,拍拍沾灰的手。
“多谢小楚。”
“大伯客气什么。”楚鸢揉揉驴车上小女孩的脑袋。
老人家看着小孙女,叹了口气:“她爹上战场没回来,娘又跟人跑了。我带孩子回南郡老家,或许还能谋个出路。”
“这是我新做的胡饼,你们路上吃。”楚鸢把油纸包塞到孙大爷手上。
老人家眼眶一热,连连道谢,“小楚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早点找个能托付终身的好人……”
“知~道~啦。”
楚鸢拖长音慵懒应和,目送爷孙俩远去。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清脆的环佩撞击声。
杏花谷另一头,方屿正朝她笑。他一袭白衣,玉树琼枝,一见到她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哥哥,你来啦。”
“阿鸢久等了。”
“刚送走孙大爷和他孙女阿青,小幽山就剩我一人啦。”
听她声音,竟还带着几丝兴奋。
“朝纲祸乱,诸侯肆起,最后苦的还是百姓。”方屿轻叹。
“哥哥这次来,又要带我出山?”
方屿将她碎发别到耳后,温和道:“兄长寄人篱下,但至少衣食无忧,怎能忍心看阿鸢在这里受苦。如今守完三年孝,是时候跟哥哥下山了。”
楚鸢低头玩弄他玉佩上的穗子,“这里一点都不苦,我也不想去人多的地方……”
“又使小性子。”方屿摸摸她的头。
楚鸢自幼隐居山林,不食人间烟火,即使心怀天下,也要自囚一隅。
“山外可有很多需要解救的黎民百姓。北方战乱初平,阿鸢不想悬壶济世?”
“我自然想!”
乱世之中她自小没了爹娘,和致仕多年的爷爷相依为命,学了一手岐黄之术。爷爷在世时,常带她开义诊周济村民。
“哥哥之前不是不许我行医吗?”
他自然不支持。姑娘家做这种事,多少有些伤风败俗。
可当务之急是先让她下山,回城生活。悬壶济世的说法只是缓兵之计。
“此一时彼一时。时逢乱世,城里正缺阿鸢这样妙手回春的高人。”
“我哪有。”
楚鸢露出两个小酒窝。
“阿鸢一定身体力行,传承爷爷意志。至于下山的事,容我准备三日。”
“好,三日后,哥哥来接阿鸢。”
楚鸢挽住他的胳膊:“先跟我回家吧,我给哥哥准备了好多好吃的……”
山间密林中,繁贵富丽的双辕马车被葳蕤树丛完美地遮盖住。
楚鸢一声一声的“哥哥”,唤得亲切又婉转。
易峥呼吸一窒,心中烦闷难消。
“想比翼双飞?我让你们劳燕分飞!”
“回府!”
“是!”蓝川驾着车,赶在方屿之前抄小路回了宣王府。
方知退刚入府门,就见二弟满面焦急地迎上。
“兄长!”易峥恭敬作揖。
“知难可有急事?”
易峥眼底泛着血丝,一筹不展的模样看着让人心疼。
“江南范衍上表天子,妄图封王自立,眼下唯有兄长能解此困!”
不明所以的方屿一上来就被戴了顶高帽,只好先应承:“知难勿要着急,细细讲来。若有难处,为兄自当竭尽全力。”
“兄长速随我去见父王!”
易峥拉着他的手去了正堂。
当天夜里,宣王就派扈从陪侍方屿出城,火急火燎地南下而去。
易峥亲自送至城门:“兄长此去山高路远,切记保重身体。”
“二弟勿要担心。出使而已,三月之内必归。”
马车辘辘,渐行渐远。
夜黑风高,易知难右目上方断眉高扬,凤眸愈发阴郁。
不就是借刀杀人,耍心眼嘛。谁不会?
我不仅要让你死,还要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三日后。
春雨密实细小,润物无声。
空山新雨后,小幽山像罩进了一层青雾中,烟雨之美不输江南。
楚鸢独自坐于檐下,靠着柱子幸福地发呆,冰肌玉骨,清新可人。
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乍响,惊得树丛鸟雀纷飞,鸡鸭乱叫。
一众穿戴整齐的侍卫袭入院内,中间簇拥两人。一前一后,一华贵一平庸,一看就是主仆二人。
楚鸢何尝见过这么大排面,惊得躲到柱后,歪出半个脑袋偷看他们。
易峥一眼就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远望她神色,忙抬手止住侍从。
他打开篱笆门,只带蓝川入院。
楚鸢见他俩闯进来,赶紧跑回屋里,掩上木门。
易峥心里偷笑。这么点阵仗,竟吓坏她了。
他曲指敲门,一下两下,无人响应。
“开门!”蓝川喝道。
“吱呀——”
木门开了一扇,易峥挤进来,还没看清眼前人。只听劲风一扫,重物袭来,他偏身夺过。
楚鸢挥舞扫帚,正好打在蓝川头上。
“啊哟喂!”蓝川抱头鼠窜,疼得嗷嗷直叫。
楚鸢小脸绷着,满面惊恐,圆圆的小鹿眼里装着倔强和坚毅。
“你们是谁,敢私闯民宅!”
蓝川揉着头,气还没消:“我家公子乃宣王世子,身份高贵,莅临你这寒舍,还不跪谢大恩!”
楚鸢听得一脸懵。
蓝川何尝不是。
他原以为易峥厌恶方屿,急着送他入虎穴。可三天后,主子来这荒山竹屋登门拜访,难不成醉翁之意不在酒?
易峥轻车熟路地步入内室,这处他曾养伤的小屋还是那么熟悉。
他坐下抚摸不算柔软的枕头。更衣、擦身、喂药、药浴、夜谈……
楚鸢照顾他的点滴于眼前闪过,恍若昨日。
“你是宣王世子?”
楚鸢走进来,惊恐未定,与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眸对视一瞬,忙撇开眼。
纤长如蝶翼的睫毛扑闪扑闪,她交握双手,柳眉蹙着。
他确实和哥哥有几分像,长得还挺俊朗。如果是宣王世子,一定为了哥哥的事而来。
方屿在宣王府的尴尬处境,楚鸢自然明了。这人虽是屿哥哥的弟弟,但看穿着就知是个矜贵骄奢之人,一副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蓝川跟着进来,“大胆刁民,敢在世子面前失仪!”
楚鸢哪懂那么多礼数,笨拙地福礼后,敛声屏气:“请问世子大人,我哥哥怎么了?”
“你倒是惦记他。”
易峥勾唇冷笑,双目如染霜雪。
楚鸢心道不妙,抿唇:“哥哥说三日后来找我。”
“他不会来了。”
“不可能。我哥哥一直想接我下山的。”
“他确有此念,可如今被天子送去南方为质,已不再都城。”
“什么?!”
楚鸢惊愕,见易峥不理自己,睁大眼睛询问似的看蓝川。
“姑娘久居深林,消息闭塞。殊不知现今范衍称霸南方,对京城虎视眈眈。天子逼不得已只好让宣王长子为质,出使江南,以稳时局。”
“我哥哥会不会有危险?”
蓝川笑而不语。
易峥沉着脸,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他临走前将你托付于我,请我派人接你下山。”
楚鸢接过一看,确实是方屿的笔迹。
信上说的很清楚,他被圣上临危受命,要南下过江当人质。
“我已求过世子,他愿接你入府,保你无恙。阿鸢若能出山入世,实乃了却兄长平生之夙愿。屿此番过江,乃为社稷大业,死得其所。阿鸢保重身体,切勿挂怀,切勿挂怀。”
楚鸢望着信纸上刚劲有力的行楷,热泪夺眶而出。
易峥万万没想到她会落泪。
“不许哭了。”
楚鸢擦干眼泪,忍住抽泣。
她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像只受气的白兔。
“好,我听哥哥的话,跟你们走。”
易峥嘲道:“本世子亲自前来请你,你竟只为了你哥哥?”
蓝川眼观鼻鼻观心,旋即领会主子的意图:“方公子虽是世子兄长,但慷他人之慨,实非君子所为。如今他一走了之,让我们主仆派人来接,只怕日后传出去,会被世人耻笑。”
楚鸢不傻,她听得懂。
宣王世子不是不愿收留她,只是他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从山里接走她的这件事,必须要她亲自开口求他才可以。
楚鸢鼻头又酸起来,嘴上哼唧:“求世子大人收留我。”
蓝川笑问:“方公子此去,不知何人能回。如此一来,你要以何等身份出入王府?”
“我……”楚鸢哑然。
易峥握拳干咳一下,闷声:“我房里缺一个女使。”
“你想让我当你的女使?”
蓝川:“放肆!”
楚鸢赶紧看易峥一眼。他仍冷着脸,但却不像是生气。
“京城姝色如云,哪里找不到侍女,轮得着你个村姑?”
易峥摆了他一眼。
蓝川又改口:“世子宽宏仁善,给你机会呢。喏,还不赶紧表示表示。”
楚鸢点点头,顺杆儿爬:“求世子大人收留我,准我做您房里女使。”
易峥心中得意,面上仍不置一词。
她即刻软声:“求求世子啦。”
易峥双臂环胸,嗤她:“听着甚是勉强。”
“世子大人~~”
她娇嗔的声音婉转,尾音带有一丝哭腔。听着软糯又委屈,让人不忍心欺负。
易峥冷着脸,心里那叫一个舒服。
“自今日起,你就是我房里人。往后忘却山中一切,按府上规矩行事。明白了吗?”
“明白啦。”
“称呼要改。在府里我是主,你是仆,往后须以‘奴婢’自称。”
楚鸢一愣,不答。
“明白了吗?”
她干脆道:“不明白。”
易峥掀眼。
楚鸢迎上他冷冽的目光。
两人相视无言。易峥微勾唇角,心里嘲她。明明害怕得要死,还非装得勇敢。
“哪里不明白。”
“回公子,我下山本来是为投奔哥哥,哥哥不在你才接我入府。而且、而且我也是要工钱的。”
是雇佣关系,才不是什么主仆。
她又没签卖身契,凭什么践踏自尊被人使唤。反正这声‘奴婢’,她万万叫不出口。
人家是为了方屿哥哥下山的,才不是为了什么世子大人。
易峥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脸色愈发阴沉。
他堂堂摄政王嫡子,未来的国之储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竟被意中人这般嫌弃!
易峥忍了又忍,才把火压下去。好不容易赚她下山,来都来了,哪有半途而废之理。
“本世子答应过方兄护你周全,难道要失信于人?你方才答应得干脆,现在难道要言而无信?”
“可我哥哥……”
“你哥哥本就寄人篱下,哪儿来的能力庇佑你?”易峥顺势讥讽。
楚鸢垂下眼睫:“反正我下山才不是为了当侍女,我想……”
算了,何必告诉他这个外人。
气氛僵持之际,侍从慌忙闯入:“世子、世子大人,刚接到消息,王妃娘娘她……病倒了!”
“什么?”易峥眯眼。
“太医说娘娘身体本就羸弱,常年幽禁心情郁结,与宣王吵嚷时定是受了刺激,一时半会儿恐是……醒不过来了。”
易峥冷笑一声。
所谓的刺激,必然是知晓她那宝贝疙瘩出京的事了。方屿仅三日没去听雪居请安,她就坐不住了。
见易峥眼底猩红,报信的下人和蓝川双双噤若寒蝉。
“她在哪里?”
楚鸢声音清脆,眸光闪着光。
“啊,这……”报信的迟疑地看向易峥。
“带我去王府,我能治好她!”
没等开口,楚鸢拉住他袖口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