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儿
林锦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尚躺在祠堂冰冷的地上。
一排排灵位在烛火里影影绰绰,阴沉沉的,似鬼影般。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半晌,才确认自己是是结结实实的在人间,她感觉肚子撑得慌,便有些奇怪,双手勉力往下一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肚子顶得高高,腰肢却纤细,她见过嫂嫂怀孕时的样子,这是副怀了孕的身体。
不说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如何会怀孕呢。且她还记得自己浮在天上,眼睁睁看着父母收敛她的遗体,又扶棺入土。
难道这么快就转世了?
林锦摇头,她是死了,又活了。从一具陌生的身体里活过来,这具身体还怀了身孕。
不容她忐忑惊惶,祠堂的大门被吱扭打开。
老管家照例问安,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俊朗男子,他挟着寒风,拧着浓眉,一脸不善地坐在一旁的雕花太师椅上。
“爹再给你一次机会,那糟蹋你的贼人,是往常巴着你的?还是市井无赖?是你表哥戚昭?还是徐国公世子,那个叫徐湛的?……”他很快想出了一堆觊觎女儿美貌的纨绔子弟,“若说出让爹满意的话,爹立刻放你出去,荣华富贵还不由着咱爷俩?”
林锦垂眸,她倒是想说,可她什么也不知道,让她说什么。
“锦儿,你娘临死前嘱咐我要好生照料你,为你寻个好亲事,你就是这么报答父母恩情?”
苏烈又换了副可怜兮兮的口气,一脸哀伤地望着缩在地上的女儿,“爹还不够宠你吗?小祖宗你就不能想想爹的难处?那些宗亲伯老们,要的也不过一句话,只要找到那个混账男人,把你安稳嫁出去,便没人再说我们苏家……”
林锦蜷缩在蒲团上,手上护着肚子,还是沉默不语。
苏烈也没了耐心,他走走停停,挠头踢椅,显得焦躁不已。
在他看来,不过一个奸夫,若是以往那些觊觎女儿的勋贵诸子,当然正中下怀,再好不过;若是那起子市井小人,也不能便宜了他,只管抓了报官论死。至于孩子,生下来扔去别庄溺了就是。
苏烈便又想起自己那个千娇百媚的妾室,锦绣的亲娘兰氏。
事情已然发生,就是权贵圈里再嘲讽,他也得保自个的女儿啊!
但大家宗族,伦理看的比命还重,这件丑事闹得太大,已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他只得颓然起身,“你若不说,便依族长训诫,带着你的丫鬟白樱、紫苑,上别庄去吧,那里管家是我书童,倒是可以看顾你。”
他最后看了眼跪在地上流泪的女儿,眸光闪烁着什么,阴沉天里看不出来。
但林锦注意到了,那是眼泪。
她想,为人父母,没有不爱孩子的。
便真哭出声来,求个庇护也没什么。
“爹爹,我……您要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瞒您,这几日禁闭,我冻死复醒,反反复复,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孩子……孩子要受不住了!”
她咬紧牙关,哆嗦着问,“我不记得一切了,若你真是我爹爹,快带我离开这里,这里太冷了……”
苏烈一脸震惊地望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洞了。
她面色沉静,眸光很深,像海一样,突然就不像他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女儿了。
他顿时慌了手脚,以为她关在祠堂这等阴森之地才中了邪,便上前一把抱起女儿就要冲去找府医,还是管家用力拦住,费了好一番嘴皮子提醒,他才恍然大惊。
是了,大家宗族,犯了错的女人,父母无权处置。
这几日祠堂他是烧了些炭火的,女儿小时体弱,被兰氏大把人参奇药养着,早壮得像头小牛犊,如何就冻死去了呢。
他晃晃脑袋,忍住摸她头的念头,自觉小姑娘不过是在跟他耍脾气。再忍几天,到了别庄就好了。
他从来哄不好生气的女儿,以前有兰氏,现在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想到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觉万一女儿真是被冲克的失了记忆,还是应该交待一番,“你叫苏锦绣,现在是大乾憬和四十年,今上是靖和帝,我是你爹爹苏烈,户部当差,你母亲叫兰溪……”
提起兰氏,他住了话头,拧眉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可知这是何故?”
林锦一脸笃定,“父亲,女儿是真的不知,醒来脑袋空空,全然不记得一切了。”
苏烈默了。
不敢保证女儿说的一定是真话,但他不敢赌。
立在廊下,叹出的气儿很快聚成团白雾,这天儿真是愈发冷了。
须得立刻让她远离京城,送往京郊苏家别庄去。
他不知道的是,有人趁他不在,给小姑娘身上泼了不知多少凉水,又趁第二日,给她换上同样花色的皮氅,旁人自是看不出来。连刚醒来的林锦,也不知道这些。
亏得林锦身体好,也亏得孩子月份大了,这样折腾依然安稳地待在母体里。
林锦也不知道方才为什么会流泪,只觉得那个自称她爹的男人要离她很远了。她虽是第一次见他,却还是不自觉流泪了,原林锦就是个爱哭的人。
林锦软下身子,她还很不适应自己的孕肚,每次都怕一个不小心伤了肚里的宝宝。
她需要安静捋一捋。
大乾,这是一百年前了。大乾,憬和,四十年。
是的,她穿越了时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林锦胸前的玉玦这时突然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她不由俯首望去。
这一看不得了,林锦不由双目呆滞,满脸的不可置信。
为什么连一块玉玦都会开口说话?
用力捏紧大腿根,好疼!
不,这不是幻梦,一块死物件儿真的说话了!
只见“它”发出温润的光芒,哽咽地唤着爹爹,倒似她这具身体发出的声音似的。
这也太过悚然了!
她忍着惧怕摸摸“它”,“你莫要哭了……”
玉玦哭得更大声了,“我被锁在玉玦里了,刚刚那人是我爹爹,我要爹爹!你这个坏人,为什么钻进我的身体里?我死了呜呜呜……”
林锦很内疚,她也想找自己的爹娘啊,她忍住心酸,有些手忙脚乱地握着玉玦不住道歉,画面诡异又好笑。
支摘窗外偷窥的锦玉震惊地望着自言自语,状若疯狂的人。
她听不到玉玦开口说话,只看到锦绣弯下腰,握着块玉佩在那一个劲道歉,什么人会对着死性的物件儿说话啊,她只见过失心疯的人才这样。
锦绣真的疯了!她必须赶紧回去告诉母亲!
大房主院离祠堂不远,不过一刻钟,顾氏就领着婆子们匆匆赶来,她生得富态,身材圆滚滚的,只是此时面色冷冽,不似平日温和。
顾氏泥菩萨一样的性子,只要有佳肴美食,便可以什么都不问,姨娘妾室都喜欢她不争不抢,手下人也懒惰,苏家大房被她管的很散漫,也因此挣了个慈眉善目的好名声。
因了五姑娘锦绣的丑事,她已经被拉到主院训斥好几次了!族长、公爹责备,连丈夫也呲哒她,顾氏早被锦绣磨没了耐性。
“姑娘回个话儿,听下人说,姑娘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的吓人。你告诉母亲,你想要什么?一个未婚怀孕,一个失心疯,你还想做什么,还想苏家别的姑娘跟着你怎么丢脸?”
林锦被顾氏圆润方正的冷脸吓到了,顾氏看着一副弥勒佛的样子,甚是和蔼可亲,府里谁不喜欢太太?
可林锦见她第一眼就浑身发冷。
顾氏身上有很浓重的死人味,也许林锦是死过一次的人,她辨得很分明。
她小脸怔怕似地,偏努力镇定心神,弱弱辩道,“我没有失心疯……”
顾氏冷哼,“谁又会承认自己有病呢?”
她双手一摆,几个健壮的仆妇就上前夹起她双臂。
林锦一悚,尖声大叫,“爹爹说送我去别庄的!太太想把我抓到何处去!爹爹知道了会如何?”
不得不说林锦估错了,在苏家大房,顾氏谁都能容,就是不喜欢自己的丈夫,也不喜欢丈夫最爱的兰氏,更别提他们的女儿了,只是平时她藏得好,谁也不知道罢了。
懒得看懒得管,随她们折腾,折腾坏了,也不是她的责任。
苏锦绣不就被她养坏了性子吗。
这还是顾氏第一次朝锦绣发火。
平日也就算了,锦玉说亲事的紧要关头,做出这等事体,原本说亲的侯府立刻退了亲事,顾氏气得牙根痒痒。
苏锦绣挡了苏家别的好女儿们的路,她就不该活。
此时再听她提到苏烈,顾氏更是顾不得平日苦心维持的菩萨相,她面容扭曲,倒似阎罗,“不许提你父亲!还嫌他不够丢脸面的!就是把你扔去沉河了,他也会理解我。”
林锦没有见过顾氏这般表里不一的人,她吓得双腿发软,被几个仆妇扭着往外拖,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当她被顾氏身边颇有威严的婆子大力拖到那顶青油马车上时,怀里的玉玦又开始哭泣,“母亲怎么这样可怕,她以前对我很好的……”
“我怎么感应不到她了……因为她不爱我吗?从前我不爱哭的,现下魂魄不全,便只剩下眼泪了……”
林锦怔怔望着青绿帘子。
马车里只有林锦一个人对着玉玦说话,赶车的老车夫耳聋眼花,马鞭抽得急,车子在路上离弦箭般疾驰,林锦扶紧车窗,观察了一阵,注意到前后夹着两辆监视她的马车,也不知那个太太要把她扔到哪里?
她抚摸玉玦,安抚似的,开口温柔询问,“你不要哭了好吗?我既占了你的身子,便要替你好好活下去。”
“刚刚拉我上车的嬷嬷是谁?”
玉玦却答非所问,只是慢悠悠,一字一字地往外蹦,倒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般,“我叫苏锦绣,爹爹叫苏烈,祖父叫苏尚卿,姨娘叫兰溪,二姐……”她把自己的家谱说了一遍,又一字一顿道,“我很喜欢我的家人,所以记得他们的名字。”
“还有很多男人说爱我,但我知道他们只是馋我的身子。”
“我最爱的男人叫戚无忧,我使计害了他,他被皇上赶到北地荒凉之地打仗去了……呜呜”
“他是安王,当今皇上的第四子。”
“
她一遍遍提起他,似吟唱般,林锦听得耳热。
“孩子是他的吗?”林锦问。
玉玦又不说话了。
她没有强迫“她”再开口。
苏锦绣仅剩的一缕神魄,牢牢记得所爱之人,安王,无疑会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人了。
林锦安抚地摸摸她,这还是个痴情种呢。
林锦对戚无忧名字莫名有些熟悉。
她摇头苦笑,安王戚无忧,后世不记得有此名姓,想来不过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后面也没有什么成就,才会籍籍无名吧。
她一个百年后的人,若无史籍记载,是不可能认识这么个人的,之所以有些许心悸,只能归结于锦绣执念太深的缘故吧。
林锦无意再想安王,她撑开帘子,皑皑远山快速后移,外面白茫茫一片,就像个奇异的梦境一样。这个陌生的世界,肚子里还揣个崽,现下又不知被送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