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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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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府祠堂。

    此堂面阔三间,白墙青瓦斑驳陈旧,倒显出一种古朴的质感来。

    正中门楼挑檐,门楣上雕刻龙凤呈祥纹样,下刻匾额“苏氏宗祠”四个大字。

    十月刚到,就下了一场大雪,屋顶厚厚的积雪被风一吹,纷纷飘散,倒似雪一直下在祠堂里似的。

    冰裂纹隔扇窗被大风吹得噼啪作响,阴风阵阵,灌进祠堂里,就是刺骨般的疼痛。

    祠堂空旷肃穆,房梁极高,长案上莲花烛台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再往上,遥遥供奉着苏家世代先祖。

    烛影憧憧,跪在正中的小小身影,正苏府五小姐苏锦绣。

    她歪斜地跪在蒲团上,用力敲打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她从小娇贵,姨娘疼惜她,各种奇珍异药养着。

    可宠爱她的姨娘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到如今,谁都能来欺负她了。

    她眼泪流的又急又猛,浑身凉透了,寒冷沁入骨头,她痛得要死。

    “苏家五小姐苏锦绣,未婚先孕,包庇奸夫,上不敬先人,下不敬父母,特罚跪祠堂六日,逐京郊别庄另住。”

    耳边响起宗族长老那阴沉冷漠,死人一样的声音,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不,她没有错。

    等他回来,知道她怀了孕,自然会来娶她……

    锦绣陷入迷乱中,她银牙紧咬,用力摇头,生怕自己陷入昏迷。

    千万不能睡啊,睡着了,就永远醒不来了。

    何况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呐。

    ——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急切地走到她面前。

    锦绣强撑抬头,眼前一花,是姐姐锦玉蹲在她面前。

    泪流的哭得更凶,“大姐姐!救救我的孩子!”

    苏锦玉在人前一向善良温柔,而锦绣却张扬霸道,仗着有个受宠的姨娘,从不把她这个嫡姐放在眼里,当然,锦玉也从未见她求人。

    此时苏锦玉一身雕裘大氅,手上还握着青陈点金手炉,整个人暖熏甜腻,而她蓬头垢面地躺在地上,倒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寒风猎猎凶猛,祠堂里更阴冷了。

    锦玉像是不忍心似的,冰凉的手摸摸妹妹冰凉滑腻的小脸,又探到她圆润的肚皮,她如今肚子很大,瞧着竟有个六个月了,因叹道,“妹妹,不是我不想帮你,苏家诗书传家,姐妹们贞静守礼,可不能因了你毁了名声!你知道外人都编排些什么吗?你糊涂啊妹妹。”

    锦绣背对她不说话。

    “你从前虽跋扈了些,总也是可爱的小娘子,可如今你看看自己个儿,大着个肚子,蓬头垢面的,像什么话!”锦玉生了气,话音很重,失了温婉贤淑。

    锦绣是个草包美人,空有美貌,做事不过脑,从前花枝招展的勾引人,现在又做出未婚先孕的勾当,着实让人气愤,是苏家女孩子里,最惹人讨厌的存在。

    苏家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锦玉想到此处,更是齿冷。瞧瞧她虽然双目肿胀憔悴不堪,却愈发显得眉黛楚楚,心下又是一阵针尖似的痛!

    表哥就是被这样的狐媚子迷住,才拒绝她的示好!

    锦绣听着她奚落之语,更不言语了,如今她才醒悟过来,姐姐是来看她笑话的。

    锦玉见锦绣压根不再搭理她,又兀自欣赏了会她憔悴的面容 ,这才慢悠悠地敛袖离去。

    提起这苏家,在勋贵如云的京城,只能算清贵之家,但苏家有个女儿苏锦绣,却是名满京都。她长相艳丽,性子又张扬,勾得贵族子弟为她拈酸吃醋,闹了很多笑话。如今未婚先孕,更是传遍了整个北直隶的丑事。

    苏家家主苏尚卿年近古稀,在大乾为官四十载,止大司空致仕,平日缩在主院吃斋念佛,诸事不问。苏家如今在朝为官的只有大爷苏烈,任户部左侍郎。苏烈年近五十,相貌英俊,保养的也不错,唯有一样遗憾,辛苦耕耘数十载,却只得三个女儿。

    眼看年岁越大,再纳妾就要引同僚嘲讽,爱脸面的苏烈才逐渐歇了生儿子的念头。亏得府中二爷能生,三儿两女俱是康健,苏烈倒也豁达,总归苏家不用过继别人家的孩子。

    不过苏烈是个官迷,官场混迹几十载,什么门道都试过,深觉要想超过父亲,指望自个往上爬,希望渺茫,只有往几个女儿们身上使力。若她们能攀折出个地位煊赫的勋贵世家,倒也省了他许多打点银子。

    大女儿锦玉,府中行二,今年十七了,据说要嫁梁王府的世子,她只比二弟长女小了一岁。养的细致窈窕,出口成诗,是嫡妻顾氏所生,闺名甚好,有才女之称,虽她确实聪慧,却也少不了苏烈从中造势。

    二女儿锦华行三,今年十六,只比锦秀大几个月,也出自顾氏,只样貌随了顾氏,脸盘有些方,虽然五官清秀,终归不美,为人又粗俗,好骂人,多少教习嬷嬷都折在她身上,她却似天生的利嘴,嵌在骨子里的刻薄利落,苏烈一向厌她,也不怎么管。

    这行五的三女锦绣,就是那位名满京华的奇女子了。

    她是苏烈最宠的姨娘兰氏所生,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女儿。无他,锦绣继承了他和兰氏所有优点,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换句话说,她的长相不辜负父母,当真是花容月貌,艳若芙蕖。

    她五官精致,面皮白嫩似雪,凤眼微挑,琼鼻挺翘,朱唇皓齿,整个人钟灵毓秀,骨细肌丰,她的美,是嚣张艳丽的美,不懂藏拙的美,任谁在她身侧,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虽然她女红不善,翰墨不通,整日出门招摇,引得五陵年少为她争破了头,苏烈却从不管束,乐得随她。

    兰姨娘死后,锦绣越发癫狂游乐,常常几日也不回家。

    纵得她越发胡闹,如今更是怀了不知谁的孽种,使整个家族蒙羞。

    ……

    锦绣实在跪不住了,就算再有婆子来泼冷水,她也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缩着肚子。

    小宝,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她身体冰冷,意识涣散,逐渐出气儿多,进气儿少。

    但苏家上下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漫天的雪又开始飘,穹庐笼盖,很快大地都覆上层白色。

    ……

    锦绣的魂魄被白无常的鞭子抽走了七七八八,仅有的一魄残识,荡在空茫天际,无依无存。

    她好像是死了,但因为执念太深,还残存了一缕相思魄。

    这缕惨魄没法让她死而复生。

    按照地府规矩,□□没有魂魄,机能只能维持一日,若灵魂不能归位,□□就将随那些被抽散的魂魄一样,永远消失在天地间了……

    而此时,有位百年后的少女,因了白无常摸鱼打盹,导致肉身损毁,人间吹吹打打为她送葬,而她自己却飘在空中恸哭,因她实在哀戚,倒是引来了黑白无常。

    黑云浮沉,黑无常张着满嘴獠牙,头戴写着“天下太平”的黑高帽,浑身黑里透着绿,手上的铁链和钩子在阴风中发出沉闷的橐橐声响。

    他低头查看手上的生死簿,突然眉头拧紧,“哎呀,白老怪,你搞错了,这林锦还有五十年寿命,你怎么把人魂给琐了来,这苏锦绣合该入地府了,你怎地还留下一缕残魂?”

    白无常长着长舌头,穿戴“一生发财”的白帽。他面容白皙英俊,丝毫不像个索命鬼,若不启唇,倒似个赶考的书生一般。

    他近来总是无端犯困,此时听闻出错,也是大吃一惊,忙接过生死簿来看,他生来就一副笑脸,此时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英俊的脸显出十分的怪异扭曲,“哎呀错了错了,全错了。”

    他急得满地打转,“勾错魂了,这两人命格极相似,长相又有八分相似,老夫这才搞错了。细细看来,一个身强一个身弱,一个喜水怕火,另一个却是喜火怕水。我这怎么给搞错了呢?”

    “天老爷哎,那苏家小姐本是阳寿已尽,偏她性子执拗,被我的哭丧棒棍打了几百下,却还是残留下一缕相思魄,可见是个难缠的;林家小姐阴差阳错受了这无妄之灾,实是我之过,可如今堇朝正是夏日,林小姐的肉身早被家人下葬了,肉身腐坏,再回不了阳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两人做好兄弟几百年了,黑无常还是第一次看到白无常被吓得面色惨白,一点鬼样都没有。

    他摇头长叹,沉思片刻,便开口对六神无主的白无常道,“如今只有让林小姐借尸还魂到苏家小姐身上。”

    他望着白无常,慢吞吞吐着句子,“苏小姐的肉身还在,尽快把林锦的魂魄安住在苏锦绣身上便是。至于那一缕苏家小姐的灵慧残魂,没有其他魂魄帮扶,用不了几年就会自行消散,无需担忧。这样两不为难,也算为时未晚。就这么办吧,若是事发,阎王老爷那里为兄替你兜着就是了。”

    白无常松口气,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笑脸,他作揖谢过兄弟,转头凝望黑黢黢的忘川河水。忍了忍才狠敲自己这颗榆木脑袋,怪声嗟叹道,“少不得以后得看顾这位小姐,保她无虞了。”

    黑无常眼神素来寒凉,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

    白无常打开锁魂链,林锦的魂魄随着引魂棒,很快融入正蜷缩在地上的那副身体里。

    原本冰冷的身体,泛起微弱的温热。

    而苏锦绣的那缕相思魄,也化在林锦胸前的凤玉玦里……

    鬼差们所说的苏锦绣,是大乾尚书府苏家长房的庶女,因未婚先孕被家族遗弃,魂魄死在了阴寒冬日。

    而再次复活的,叫林锦,正是被白无常无意毁坏了肉身的林锦,她生在堇朝。堇,是大乾灭国后,由北方人所立国号。

    林锦是一百年后的人。

    父亲不过是中堂门下讨生活的清贵翰林,家宅安宁,父慈子孝,只是爱女林锦从小有心疾,林翰林的俸银,多数补贴在了给闺女治病上,一家人过得十分清贫。

    林锦虽体弱,也健康的活了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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