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痈脓肿
“省长,这…她不行啊,要是耽误了您的病情怎么办…”韩秘书一时间也慌了神,赶忙点头哈腰地摆出一副焦心的姿态劝慰道。
他跟在方衡身边的时间不长,却明白这位领导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极少动怒发火。哪怕是今日痛极了,也不该这样失态。
“韩秘书。”
傅含灵撑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擦了擦渗出的鲜血,说道:“从四诊上来看,这应该是化脓性阑尾炎,腹部已经可以扪及肿块。如果等送去县医院再处理,会有穿孔的风险,甚至会危及生命,所以一定要尽快处理。”
“知道了你不说。有什么办法,赶快拿出来啊!”袁有田从旁咋呼道。
“其实最快的办法就是…”
她刚想说出针刺,试图借机讨要回被袁有田昧走的金针。
怎料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将人一把拉过,顺势把傅含灵的站姿变成了背对着众人,刻意扯着嗓子说话,生怕谁听不见似地,“小傅啊,魏老七这里有现成的家伙事,药房的钥匙大队上就有。你一定要以最快的办法为领导治病,别想着再等他回来了。要明白…这“远水”可救不了“近火”啊。”
当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线压得格外低,几乎是以一种只能对面人听见的方式来传递信息。再配合上那两道和鬣狗如出一辙的眼神,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袁有田这是在警告她,要她不要多嘴多舌,把金针的事情给抖落出来。就算她今天救了省长,博得一份机缘,可终究还是要在他手里熬日子。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正是这个道理。
“明白了。”
她略一颔首,侧头朝药房扬了扬下巴,“麻烦您把门打开吧。”
这里说是魏老七的院子,实际上他真正住的地方只不过是东头边上的一间小泥房,正中的堂屋就是村民来看病抓药的药房,至于大队上的那个卫生室,他实际上去得极少数。
袁有田从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找到其中一把黄铜色的,很快就打开了房门。
傅含灵紧随其后迈进了屋子,她从没来过这里,简陋的钨丝电灯泡垂挂在中央,电线裸露在外,仿佛一道伤疤的缝线。
昏暗发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这里一切,那顶靠墙而立,乌黑赤漆的大柜被分割成了许多个等份的抽屉,上面贴着用红纸做成的标签,是这房间里最显眼的物件了。
柜子前面有张与柜子等宽的柜台,上面罗列着抓药包药的一应用具和一个药箱,左面摆放着几个陶罐和小风炉,右边是张方桌,收拾得很干净。
“你会抓药吗?”她忽然扭头看向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在身后的袁春花,出声问道。
“我…我当然会了。”
她硬着头皮,犟嘴道:“但是人家说了是要你负责,万一等会儿有什么问题,我帮你抓了药,你不要脸地赖我头上怎么办?”
“好。”
傅含灵点点头,转过身对着围观众人说道:“那就请大家在我治疗的时候不要有异议,否则同样的,出了什么问题我概不负责。”
话既说罢,她便自顾自地走到柜台之后,抽出包药的油纸叠着摊开,拿起黄铜小称,回首将药柜大致扫视过一遍,随即连开了几个抽屉,从中分别抓住一样样药材,过称后再倒于油纸上。
只见她一边抓药,一边唱方,动作也不见丝毫滞塞慌乱。
“荆芥穗二钱、防风二钱、黄连二钱、败酱草十钱…最后加大黄一钱。”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药材也正巧抓完。
“余建华同志,麻烦您帮忙打罐水吧?”她望向站在门口的余建华,指了指一旁的陶罐。
“行!等着啊。”
趁着取水的空档,傅含灵很快就将风炉给燃起了起来,添足了木柴,把火势烧得极旺。等满罐水到后将整包药材往里一投,合盖直接放到了火上开煎。
“不对吧。”
久不做声的韩秘书不知何时也进了屋,像是终于抓住了把柄,冷笑着指着陶罐说道:“前面你还装得挺像样的,这下漏怯了吧。别以为背了几个方子就是懂中医了,居然连煎药都不会?!”
傅含灵急着要针包,手上不住地在柜台上翻腾着,草草回了句:“您何出此言呢?”
“告诉你吧,别的不说。这煎药我还真学过,知道我师父是谁吗?傅敬山老先生!人家祖上可是九代御医!这煎药啊,必要得要用水将要药泡透了,而且这量也不能是一整罐,更需要按照药性来控制火候。你烧这么大的活,弄这么大一缸子水,这是要煮粥呢还是煎药啊?想糊弄谁呢?”
在听到“傅敬山”三个字时,她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地停顿,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找到了!”傅含灵终于在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魏老七曾经提过的针包,立马便抓起柜台上的酒精棉球往外走去。
“唉唉唉!干嘛呢,我说这么多你听见啊?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不晓得长辈说话要回答的道理吗?真是缺管少教!”
韩秘书一个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了然地对上他的眼睛,带着玩味回答道:“您说得真对,我的外号就是“哑巴”。至于煎药的学问,一会儿再和您请教,现在我又更重要的事要做。你要是这么一直拦着,出了事你负责吗?”
毫无疑问,韩秘书浑身上下只有嘴硬,双肩软得和面条一般,是什么责任也担当不起的。
傅含灵拿着针包和酒精一路小跑到了院子里,在病人面前蹲下,小声安慰道:“方伯伯,您在忍忍,我这就就给您施针,马上就好了。”
方衡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显得面色愈发苍白了。
做完皮肤和针具的消毒,她接连着取了气冲穴、两侧阑尾穴、右侧的天枢穴和足三里,上巨虚、下巨虚、还有腹结穴,各穴得气后均用重法,反复提刺捻转毫针约莫五分钟,旋即起针。
“怎么样?”傅含灵紧张地注视着对面人问道。
方衡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他看到了少女那一双黑白分明,熠熠生辉的眼睛里透出的担忧和诚挚,点了点头。
“我好多了。谢谢你,小灵。”他的脸色挂着淡淡的笑意,柔和目光中自然地流露出慈爱疼惜,“不要管我了,赶紧处理一下的你伤口吧。”
“没事的,方伯伯。”
她低头打量了下伤口,轻松地笑了笑,“都是些皮外伤,不用管它,过会儿就都结疤了。”
傅含灵拿出了先前慌乱间藏到裤子口袋里的丝绸手帕,帮他拭去额间的汗水,“倒是您,现在的情况不乐观。脓肿已经形成了,虽然只是初期,但也必须要注意。一会儿药煎好了吃药,过两个小时之后,我还给再给您施一次针。”
年长者的鬓边已经斑白,因疼痛冒出的汗水早就将他的上衣浸透。
“好,都听你的。小傅大夫说怎么治,我就听话怎么配合。”
方衡没有反驳,只仍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伤口一定要处理,地里泥巴脏,天气热,小心发炎。”
久违的关怀让她心中一热。
“傅含灵!药滚了!”
余建华一嗓子打断了两人的叙旧,她冲方衡笑了笑,“这就对了。方伯伯,我去给你端药来。”
望着小姑娘跑走时的瘦削身影,方衡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方才众人是怎么对待她的,他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明白,也料想过以她的背景,下乡的日子会比一般知青更加艰苦,却没想到竟然被欺负排挤到了这个地步。
“来了来了。”
傅含灵一手用布巾裹在手柄上提溜着陶罐,一手拿着一次粗瓷碗,被烫得龇牙咧嘴地又跑了回来。
“这药是随煎随服的,烫得很,您喝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说着就从倒出一满碗,即使是夏日也能看见药液上蒸腾的白气。她用手帕垫在碗底隔绝些热度,递给了方衡。
“省长,这药是我给您守着煎的。不过下药是小傅同志下的,她是直接打了水就下药用猛火烧了,完全不是之前傅老…”
韩秘书慢了她半步,人一到就开始嚼舌头根子。
“韩秘书。您和傅敬山老先生很熟吗?”
方衡闻言,霎时就变了脸色,刚想开口,就听傅含灵问道。
“熟不熟的不敢说,但是这煎药的方法可是傅老他亲自说给我听的!”
果然,在领导面前,他还是收敛了一些。
“哦,是吗?”
她扬了扬眉头,好暇以整地望着他说道:“我记得爷爷和我说的是救急危重时,汤药当用武火急煎,随煎随服,越快越好。尤其是药方里有大黄之类的攻下药物,更应如此呢?”
“你…你,爷爷?傅老是你爷爷?”
韩秘书不愧是久经考验,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望着对面人变来变去的脸色,傅含灵嗤笑一声,主动伸出了右手。
“您好,韩秘书。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姓傅,叫含灵,傅含灵。傅敬山先生是我的祖父没错,但是有件事我不得不要提醒一下您,傅家的过去已经是过去了,现在是新社会。希望您能够多多注意言辞,不要给爷爷,哦,也包括您自己再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韩琦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他其实是知道傅含灵的,但他没想到世界还真有“不巧不成书”这种事,居然让自己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方衡曾经是傅仲洋的政委,两人从军校里就睡上下铺的好同学,是在枪林弹雨,血肉横飞里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可惜傅仲洋最终牺牲在了最后解放全国的战场上,所以对于方衡来说,傅仲洋的家人等同于他自己,维护之情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更要命的是,傅家人丁凋零,傅敬山的孙辈里就这么一根独苗。老爷子极其疼爱孙女,说是当作命根子一般也不为过。
前些日子领导特意去拜访,他话里话外尽是要方衡多多关照小孙女的意思。至于其他的事,一概是兴趣缺缺,并不想多言。
“额,这…这,你看…啊呀,小傅同志,这事闹得,你瞧,咱们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吗?刚才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都是我做得不对…我我我,我给您赔礼道歉…”
韩琦的面孔变化之快,几乎可以与川剧里的变脸绝活一较高下。
他不自觉地佝下了身子,放低姿态,赔着不要钱地笑脸说道:“今晚都怪我太心急了,我这,一门心思都挂着领导的病情,所以说话做事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给您道歉…”
“唉。”
眼见着韩琦连连向自己鞠躬,傅含灵立马一摆手拦住了他,说道:“不敢当,韩秘书。病人的治疗还没有结束,按理说您还不应该对我放心吧。”
“放心放心!有你出马,那还有不放心的道理?”
“那更不对了。”
她顺势从方伯伯的手中接过空碗,望着韩琦说道:“我从你见到我起到现在没有任何变化,您之前不放心,现在也应该不放心才是。为什么你在知道我祖父是谁之后就突然安心了?您这样处理事情的态度,似乎有违“实事求是”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