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到病除
傅含灵可以容忍愚昧贪婪的乡民,可以无视心胸狭隘、自视过高的同行,也可以理解一部分无理取闹的病患。
这些人虽然坏,但往往还是流于表面抑或是因为受教育程度低下导致的素质不佳,其危害程度通常还处于可控范围内,至少可以选择“惹不起躲得起”的战略以规避风险。
但她绝不能接受两面三刀、趋炎附势的伪君子。
这些人太明白“作恶”的好处和方法了,趋利避害是他们的人生信条。他们既能在你青云直上时不要脸地做一条哈巴狗儿讨你欢心,只为从你那里分得些上乘狗粮,也绝不吝啬在你失意落魄时往你头上踩上几脚,为你多填几锹坟头土。
在傅家落难时,她见了太多类似于韩琦这样的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方衡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做秘书,但傅含灵觉的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提醒一下,所以才会故意出言奚落。
不论如何,她有把握方衡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就凭他在这个关口上能够去看望傅敬山这一举动,就足以说明他与傅家的情谊匪浅,至少不会因为自己这个小丫头几句气话就翻脸。
“这,这…小傅同志,您要给人犯错误的机会啊。您是傅老的孙女这没错吧,家传的本领总不会有差的。之前都是我的不好,是我有眼无珠了。你瞧,你这几针下去,才几分钟啊,领导之前疼得连话都说不出,这会子都能自己端碗喝药了。这疗效我看得真真的,对你的相信也是基于这个事实啊,怎么能说我不是“实事求是”呢?”
果然是人情场里的老油条,滑溜得和泥鳅一样,上下嘴唇一碰,能把死得都给说活了。
傅含灵自问没有这能耐和这般人物耍嘴皮,总之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到了,也就不再纠缠,配合地轻笑了两声说道:“韩秘书高论,我学习了。那拜托您照看方伯伯吧,我去包几份药。让他休息一会儿吧,等过两个小时我在过来施一次针。”
随即她又俯身帮方衡放下方才撩起的衣服裤脚,温言道:“方伯伯,您眼下没那么疼了吧。睡一会养养精神,醒了我再来给您扎针。”
方衡点点头,扬起脸对她和煦地笑了,“忙活了大半夜,你也要休息。”
她略一含首,算是应下,目光转向韩琦。
“好好好,小傅同志放心。那我这就把领导扶进屋去休息了。”韩琦见她不在纠缠,自己也在暗地里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上沁出的冷汗,仔细地将方衡搀扶起来往屋内走去。
没走出两步,傅含灵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们。
“诶!等一等!”
刚放下的心又是一紧,直接提到了嗓子眼,韩琦僵硬地转过头,笑容可掬地礼貌问道:“请问小傅同志还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不敢当,就是看方伯伯左腿的膝盖肿了还有淤血,像是摔伤的。如果可以的话,明天你们多留一天,我给他处理一下。”
“领导…您看?”
出乎意料地是,韩琦并没有自作主张,反而是望向了方衡小声问询。
待方衡点了点头,他这才回复道:“那就劳你费心了。小傅同志,你这心真细,不愧是医者仁心。”
傅含灵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韩琦这类人不管在什么时代都能大行其道了。
一个既有能力又听话,还会十分拍马屁的属下,用起来得心应手,谁会舍得拒绝呢?
这或许也是方衡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可惜她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也永远欣赏不来这样的人。
一直待在药房里的袁家父女完全不清楚刚才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对话,对她的态度是一如既往。
傅含灵刚迈过门槛,就听到袁有田咋呼的声音灌进了耳朵,这如同暴风骤雨般地逼问,与韩琦的花花轿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怎么样怎么样!省长怎么样了!你个死丫头片子没坏老子事吧,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和老子玩花样…”
“省长好多了。”
她不想继续听他聒噪,索性直接打断了他喋喋不休地威胁,“他已经不会有危险了,所以我让韩秘书照顾他睡一会。”她一边继续抓药一边说道。
还不等袁有田再张嘴,傅含灵一转头向还杵在角落里的余建华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风炉,示意让他过去。
“麻烦你帮忙看看,等过一个半钟头再把这药倒进陶罐里加水开煎,水滚后一刻钟就倒出来。我现在要去准备点东西,是给方省长治病用的,你别挡着道,耽误了大事可不得了。”
说罢就转身离开了,压根没理会旁边两人那副活吞了苍蝇般的脸色。
这时候谁要是拦她,就是存心阻拦领导治病。
没有了手电筒,返回时的夜路比来时难走了许多。
傅含灵将竹罐取回时,方衡已经喝过第二道药,泻出大量硬块稀水等秽物。整个人的状态除了尚有些虚弱和腹胀外,几乎尽复旧观。
从病发到痊愈,这个速度几乎可以用神奇来描述。
“我不要紧了。小灵,你快坐下歇歇吧。”
再行过一次针后,方衡只觉腹部的不适感彻底消失,人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他见傅含灵又拿出一套竹制的罐子,大小各异,便想起韩琦向他说过她回去拿东西来治腿伤的事,赶忙出声说道。
傅含灵不明就里地被他强行按着坐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韩琦,你去弄些吃的来。记得,该付的钱或是粮票一定不能缺了老乡的。”他又向站在床尾处韩秘书吩咐道。
韩琦应了一声,拔腿就往外去了。
“等等!”她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忙摆手,“不行不行,领导现在还不适合吃东西!”
韩秘书一笑,将她按回了椅子上,解释道:“领导不是要自己吃,是要让你吃的,小傅同志。”
“我吃?”
傅含灵打量了一眼天色,夜幕如漆,“这时候是吃的什么饭?”
方衡回答道:“你忙了一晚上,看病抓药,上山下山,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刚好我们在前面的南风公社买了些红薯,又香又甜,适合熬粥,就算是一顿简单的宵夜吧。”
不待他说完,韩琦就先一步离开了,出去时贴心地带上了门。
看着被关上的木板门,傅含灵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
她咽了口水,警惕又疑惑地望着方衡。
感受到这样的眼神,方衡心中惋惜之意更盛。
多么好的小姑娘,不知道过去遭了多少罪,才会对人生出这样的防备心来。
“别怕。”
他温柔地对她笑道:“我只是想和你说,老爷子一切都好,让你不要总是挂念家里。上面现在已经在考虑让他搬回傅园去住了,到时候顾妈和郭叔也都跟着,有他俩在,你不用担心。”
“真的?!”一股喜意倏地从心底涌出,傅含灵高兴得睁大了眼睛,亮晶晶的。
“老爷子就知道你会不信,他托我给你带了家书。本来是想等工作结束后找机会交给你,没想到出了这么个岔子。不过还好,现在信到了你手上,我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他说着就从枕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封空白密封的黄色信封,递给了傅含灵。
她一时竟不敢去接那封信件。
即使她拥有“傅含灵”全部的记忆,继承了所有的情感,但对傅含灵来说,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还从未真正地见过傅家人。
此刻她仍不知要以怎样的态度,什么样的情感来面对这位老人对孙女的思念和关爱。
“小灵?”方衡的催促打断了她的思绪,“乐坏了吧,快拿着。”
方衡只当是小姑娘太久没得到家里的消息所以一时间太过高兴,直接将信件塞到了她的手里。
“啊?哦!是啊,我…我好久都没收到信了…”
傅含灵有些无措地把信件接过收好,踌躇着想说什么。
“想说就说,在我这,不需要有顾虑。”
她原本是想开口让方衡帮忙,把家传的金针从袁有田那里要回来。但再一思量,那物件的意义实在有些特殊,既是老物件又是贵重物品,若是让他出面帮忙,指不定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于是话到嘴边,她又改了口:“方伯伯,韩秘书是哪里毕业的?我瞧他好像是…”
“好像什么?”方衡笑眯眯地问道。
“大伪似真。”傅含灵吐出四个字。
方衡哈哈大笑了起来,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看得明白,别人也都看得明白。但是小灵,所有的药材都是无毒无害的吗?”
“当然不是,有毒性的药材不少。至于无害,那就更不可能了,凡是药材食材必有偏性,治病靠得就是这些偏性,所以对不适应的人来说,哪怕是补药也是有害。”
她隐隐猜到了方衡的用意,顺着他的话头答道。
“不因无毒而偏用,也不因有毒而偏废,就是这个道理。用药如此,用人亦是如此。”
傅含灵闻言,心知这是方衡要保人的意思,便只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不过在韩琦的问题上,我赞同你的观点。”
方衡看着她有些吃惊的眼神,笑道:“他在我面前隐藏得太好,要不是这次意外,我压根没发现他是毒药而非兰草。这样的人心思难测,我留在身边,常用无益。”
“那方伯伯你…”
“回去后,我会找个机会给他调岗,另外选一名新的秘书。他是个聪明人,希望能从中吸取教训,要是能够改邪归正,就再好不过了。”
傅含灵刚想开口说什么,敲门声恰巧响了起来。
“进来。”
吱呀一声,韩琦的脑袋从门缝中探了出来,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屋内的情况。见两人面色都还如常,这才端着碗红薯稀饭走了进来,“小傅同志,这是刚煮好,快趁热吃点吧”
“谢谢。”
她接过那只大碗后就放到了一旁,“我不习惯吃太烫的东西,先晾一晾吧。这碗就放在这里,我去准备拔罐的东西,等过会给方伯伯治疗完了再吃。”
傅含灵起身向两人微微颔首,随后便转身出去了。
“方省长?您好些了吗?”
袁有田谄媚又滑腻的笑脸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骇得她下意识往后一退,脚下一个不留神,瞬间便失去了重心往后跌去。
与之相伴的,是散落满地的竹罐。
“哎呀,小心!”韩琦立马上前将她扶起,随即又开始帮她捡罐子,“你不忙,我来就成。”
“傅含灵!你装什么呢!”
袁有田以为她是故意在领导面前装柔弱,想泼一盆脏水到自己头上,一下子就慌了神,连韩琦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都没发现,还以为他是和自己一边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开脱时,他忽然瞅见了地上碧绿的崭新竹罐。
竹罐…新做的…竹子…
这是后山上的竹子!
她居然敢动公家的东西!
袁有田差点要为自己的灵光一现笑出声来,他先倒打一耙,以一种及其夸张地口吻说道:“好啊!你现在都敢偷东西了!”
韩琦刚想开口,傅含灵却把他拦住了,回了个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给袁有田,显然是不想搭理他。
这下可激怒了袁有田那极度膨胀的自尊心,亦或是说一种异化的自卑心理,他伸开那鹰爪般的精瘦手掌,将傅含灵给直接提溜了起来。
“这竹罐是不是你用后山上的竹子做的?那是公家财物,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砍了给你自己做东西,不是偷是什么?!”
“够了!”
方衡一声怒斥,屋内的环境温度霎时间将至冰点。
他方才一直没有开口,就是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毕竟从成绩上来看,东风生产队是是连续几年的先进大队,上面对袁有田的风评都还不错,前先考察的时候看起来亦是如此。所以在他与小灵发生冲突的时候,方衡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行性是或许这两人之间有些误会,自己做个中间人,调解调解。
直至现在,他总算是看出来了,袁有田根本就是在刻意为难。
“袁队长,这件事情的确是小灵做得不对。我是她的伯父,孩子闯了祸做错了事,我们做长辈的也有责任。”
袁有田傻眼了。
他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张着大嘴,两眼发直。
方衡继续说道:“不过就念在她没有私心,做这套东西也是为了治病救人的目的,也看在我的面子,你就放她一马吧?”
“啊,放…放,放…”袁有田还没有缓过劲来,只是不住地重复着几个字。
“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小灵的医术还是不错的,就让她把这套竹罐真正地用在为人民服务上。正好我看你们这里十里八乡的就一个赤脚医生,也应付不过来,那就让她也来帮忙,怎么样?袁队长,你没有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