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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新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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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巡的府邸与季家同处一坊,彼此间距离不远,在车上颠簸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

    元嘉下车驾时,季巡的长子元泽已在外头等候。见季连近前,忙上来见礼。

    “大伯父有礼!父亲本想亲自出来迎您的……只是,”季元泽下意识偏了偏头,“二伯父一家还有老夫人也到了……”

    这话一出,季连的面色便冷了下去,也将季元泽未尽的话堵在了喉间。

    “无事献殷勤……哼,怕是又在算计着什么罢!”

    季连话说的难听,似与自家二弟不睦的很。

    季母倒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拉过季连,又朝季元泽笑道:“大冷的天,你们男人家受得住,我们几个女人可不陪着……元泽,一会儿见着你父亲,我可得叫他好生说你一顿!”

    季元泽也意识到场合不对,回过神来便把人往里屋引:“大伯母可饶了我罢,要是叫父亲知道了,非叫我吃瓜落不可!便是母亲,也不会轻饶了我!”

    语气比之之前,却是要稳当许多。

    ……

    “大哥来了!”

    才踏入正堂,元嘉便听见一声招呼,说话人正是元嘉的二叔季迥,此刻正坐在右首位上。另一侧坐着的,是三叔季巡并妻子王氏。而两人之间的正座,则被一位身穿褚色衣裙的老妇人牢牢占据。那是季迥的母亲,季家老太爷如今的正妻——吴氏。

    元嘉等一一上前,各自敛衽见礼,行为举止皆挑不出错。

    刚刚站定,季迥便开口了:“大哥来这地方,可比我方便得多呢,怎的倒比弟弟来的还晚?难不成是知道弟弟要来,故意躲着弟弟?”

    季连稍有缓和的脸色又冷了下去,连带着季母也没了好脸色。

    顾氏这时候站了出来,却是对王氏说的话:“淳弟下了马车就不知蹿哪儿去了,这地方侄媳妇生的很,三婶婶不如同我一块儿去找找?”

    王氏自然接口:“大抵是又去找元清了。到底是年纪相当,想是被那猢狲带着去哪儿玩了,侄媳妇随我去后院找找……元娘、阿懿,还有阿嫦,咱们一起去。”

    这是要把人支开了。

    三人自是答应,又朝在场众人一屈膝后,方跟在王氏与顾氏身后离去。

    ……

    “怎不见泽弟媳妇?”顾氏打趣道,“听说是书香世家出身,才几月功夫,姑姑在我面前就夸了数次。婶子可不要藏着,叫出来让我们看看呀!”

    “哪里是给你们藏着,”王氏笑骂道,“那孩子也在后头陪着客人呢!你这油头鬼,哪里有做嫂嫂的样子,没的把人家吓着!”

    “瞧瞧,大嫂嫂还没说什么呢,三婶婶就开始护着了,可见是有多喜欢我这位新堂嫂了!”

    元嘉笑得眉眼弯弯。

    季元懿这会松了元嘉的手,转而扯着季元嫦的袖角。见两个姊姊在笑,便也跟着笑了。

    这样说笑了一会,眼瞧着要进院门了,王氏面色又有些难看,“二房的几个也都在里头呢。若是、若是到时候有个什么不开心的,婶婶先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

    顾氏笑道:“二婶婶说的是什么话,哪里就会有不开心了……婶婶放宽心就是!”

    王氏闻言,勉强露了抹笑,脚下再不迟疑地把人领了进去。

    “到底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女儿,说起话来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姝儿,妩儿,你们可得多学着点!元泽家媳妇,你可别吝啬,无事时多教教我们家的两个丫头,让她们也跟着长几分才气!”

    甫一进门,元嘉便听到一阵肆无忌惮的谈笑声,语调尖锐得直叫人皱眉。

    屋子算不上小,可也架不住一堆人在里头坐着。元嘉打眼望去,是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在了——季迥的正妻贺氏,嫡出的元姝、元妩两姊妹,和季迥姨娘孙氏所出的元袂。

    方才说话的正是贺氏。

    见王氏进来,陪坐在另一侧的年轻妇人方松了口气,忙起身行礼,口中称道:“母亲!”

    正是季元泽新娶的妻子郑氏。

    元嘉从旁瞧着,这位新堂嫂虽不至沉鱼落雁之容,却也称得上明艳端庄,一举一动皆带着文人女子温雅清隽的书香气度。

    但此刻,这位新堂嫂的神色却显得有些无奈,显然是被这群人折磨了有些时候了。

    顾氏一见便明白了,忙上前拉住郑氏的手,侧身冲王氏道:“怪道三婶婶要把人藏着掖着呢,这等标致的堂弟妹,便是叫我瞧了也觉得欢喜呢!”

    元嘉先见了礼,而后才跟道:“我见了新堂嫂也觉得欢喜呢!堂哥可真有福气!”

    “要说还是三婶婶会看人,这才替堂哥选了个这样好的媳妇!”

    季元嫦近前几步,站在元嘉身边,舒眉展眼道。

    元懿虽不开口,却也是姊姊们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当下也仰着头,露了个大大的笑脸。

    王氏失笑:“你们这几个猢狲,今日这嘴都跟抹了蜜似的,好话一句句地往外冒,没的把人臊住!”

    顾氏用手掩了掩止不住笑意的唇角,“哎呀呀,婶子这是护起媳妇来了呢!”

    郑氏微红着脸听着,心里却也暗舒了口气。知道这是为她解围,便也凑兴上去闲话几句,一时间笑语盈盈,倒把二房那几个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个彻底。

    贺氏自持体面,嘴角虽还勾着笑痕,眼底却早没了笑意,拿在手里的丝帕更是被攥的死紧,全然不似面上那样平稳。

    小一辈的,季元袂倒是老神在在,不言不语,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己身边那对姊妹花几眼,一副看戏的表情。

    而元姝、元妩,很快便沉不住气了。

    只听一声哼笑:“要说还是大伯父与三叔父之间的感情好。咱们在这儿干坐了半天,又陪着说了这样久的话,也没见婶婶与堂嫂待我们有这般亲热呢……”

    长辈在场,小辈却如此说话,这就有些不太妥当了。

    是以元嘉几个不曾搭话,反是王氏敛了笑意:“不过是头回见新堂嫂,高兴罢了。侄女们当也是一样的。”

    贺氏抬了抬眼皮,看在一群人在场的份上,勉强敛了脸色,元姝、元妩两姊妹也跟着换了副表情。

    郑氏面色如常,只笑道:“今日来的妹妹们,我这做嫂嫂的,都还是第一次见呢,早早地就备好了见面礼。几位妹妹瞧瞧,可还喜欢……香杏!”

    门帘后,一个长相娇憨的婢子应声走进。手里捧了个托盘,上面放着数件钗环,皆是一样的做工、用料,只样式上略有差别。

    元嘉余光一瞥,便知道其做工不俗,这位新堂嫂怕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一旁的贺氏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都是些好物件,便是咱们家也不多见的。姝儿,妩儿,还不快谢谢堂嫂的美意!”

    郑氏微微退后一步,只说道:“就是给妹妹们平日里戴着顽的,谈不上什么贵重。”

    贺氏却不依不饶,“侄媳妇就别谦虚了,不说别的,只这上头嵌的玉和宝石,成色那可都是极好的……要说,还是托了大侄媳妇和几位侄女的福。不然,光咱们几个,哪能得这般好手艺的东西!”

    这些话说得夹枪带棒,直叫郑氏也跟着局促不安起来。

    元嘉左右扫了眼,随意从托盘中捡了一个,抬手给了身后的盼春,而后笑道:“这还没吃酒呢,二婶婶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堂嫂一番心意,无非是想着姊妹间不要厚此薄彼,这才等侄女们也到了才拿出来……这样好的堂嫂,又是第一次见,二婶婶不多疼着些,反倒拿人开玩笑,没的把人吓住!姝妹妹,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元嘉说这话时,由始至终都含着笑,好似只是跟人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季元姝猝不及防被问,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恼怒地瞪了元嘉一眼,兀自生气去了。

    元嘉却浑然不佉,只将季元懿选好的发钗一并收好。见季元嫦还停在原地,又把人拉过来,道:“阿嫦,隔那么远哪能看清,走近些……瞧瞧,喜欢哪个?”

    听到这话,一旁的季元妩突然抬起了头,拉着季元姝也挤到香杏面前,做出要挑拣发钗的模样。

    季元嫦冷不丁地被人挤开,少不得秀眉一蹙,暗含不满地盯了人一眼。她今日心情本就欠佳,一路过来勉强舒缓了些,偏又遇上二房几人在这里阴阳怪气,早就憋着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这时又被季元妩推搡,面上一度挂不住笑。

    季元嫦深吸一口气,又重新勾了抹笑。她缓缓垂下眼,扫了托盘几眼,看似随意地拿起其中一支珠钗。

    而后便听身侧传来一声——

    “嫦姊姊,你也喜欢这支钗吗?妹妹也很喜欢呢。”

    语气轻柔,手却已经越了过去,直接搭在了那珠钗之上。

    季元嫦细指微松,那珠钗倏的一下又落了回去,“妹妹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季元妩扬起一抹胜利的笑容,口中却为难道:“姊姊可不要生妹妹的气,实在是堂嫂选的礼物太好,妹妹瞧着也确实喜欢,这才……”

    季元姝看也不看地给自己捡了一支,勾着笑帮腔道:“我这妹妹阿,平日也难得见到个喜欢的东西,这才不肯撒手呢。不过,若嫦姊姊真的喜欢,只管拿去,我定是帮着姊姊的!”

    姊妹间为了支珠钗闹起来,说出去也不好听。顾氏大抵也是这样想的,拉着郑氏上前两步道:“就说是你的东西太好了!瞧瞧,一个个的,都叫人舍不得放下呢!”

    郑氏也接口道:“怪我怪我,总想着样式上不要重了,却没想过妹妹们也会喜好一致呢!”

    一副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元姝、元妩两姊妹面上更是得意。

    季元嫦不置可否,只朝元嘉挑了挑眉头,自己却懒得说话了。

    元嘉垂眼一扫,登时笑出了声。

    “元娘这是、在笑什么呢?”

    贺氏看了半天的戏,眼瞧着是自家女儿占了上风,顿觉面上生光。正得意之时,当然听不得旁人发笑。

    “没什么,就是觉得妩妹妹是真喜欢这珠钗,叫我实在是吃了一惊呢……”

    元嘉笑吟吟地开口。

    “都说了是堂嫂的礼物好,这才——”

    季元妩不耐烦地打断,却又被元嘉紧跟着截下话头,“妹妹最恶玉兰花,不止自己不见,院子里也不许人栽。听说有新来的奴婢不知事,戴了朵绢扎的玉兰花在妹妹身边伺候,妹妹瞧见后竟直接将人打去了半条命……也不知是真是假?”

    “每每玉兰花开,我便得出一身的疹子,浑身又痛又痒,当然就不喜欢了!”季元妩面露躁意,整个人愈发的不满了,“姊姊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做甚?”

    元嘉这才讶异地阿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那支珠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季元妩柳眉一竖,正欲发火,却被季元妩使劲扯了一把,示意她看一眼手上的珠钗。

    “……干什么?”

    季元妩一面嘟囔着,一面施恩似的把头低下,立时便僵了身子,不知该如何回话。

    元嘉却仍是笑着,“我还以为传言不尽相实呢,原来妹妹是真的不喜欢玉兰花……看来还是得怪堂嫂,怎么就把这些物件做得这般好,连妩妹妹这样知礼识矩的人,也能为了支自来不喜的玉兰珠钗而争上一争呢!”

    这下,不只是季元妩的面色难看了,本在自得的贺氏也一并没了好脸色。倒是其他人,暗舒了口气不说,人也跟着解气了不少。

    事实上,季迥与季连、季巡两兄弟间的关系一直不好,甚至可说恶劣。因着季老太爷年轻时做的孽,三兄弟最终在亲父尚在时就分了家,自此非年节绝不往来,女眷们自然也就各自疏远了。既没了面子上的维系,说话间便也不需要顾及那么多了。

    屋内一时凝滞。

    幸而一名婢女在此刻走了进来,敛目恭声道:“夫人,前厅已备好膳了,主君请您与各位客人一起过去!”

    “知道了!”王氏微微颔首,转而朝众人道:“那咱们、这就过去罢!”

    说完,却将视线停在贺氏身上。

    贺氏勾了勾唇角,眼中毫无笑意。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两个女儿,冷哼一声先走了出去。

    郑氏与顾氏相视一笑,拥着王氏也离开了。

    几个小辈走在最后,元嘉刻意落后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如何,可消气了?”

    季元嫦喜欢的是雀鸟,对花草不过平平,更谈不上喜欢玉兰。闹这一出,不过是不满被当筏子,故意罢了。

    季元嫦扁了扁嘴,不情愿道:“就算是吧。”

    “吃了饭便回去了,”元嘉笑着撞了撞季元嫦肩膀,“我新做了一批首饰,依着你的喜好留了好些,改日来我院子吃茶,你自己挑。”

    季元嫦总算露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有阿姊这话,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哪要你客气!”

    元嘉忍不住笑骂道。

    两姊妹在后头小声说笑,亲亲热热地挤作一团,便也没注意到季元袂那若有若无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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