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新年(一)
元嘉醒来时,天色尚蒙,瞧着不过卯时许。
这却是老习惯了。
季家是将门之家,元嘉的父亲季连,如今是朝廷钦封的三品武官云麾将军。季连前半生行军打仗,便是对自己儿女也是要求颇严。季家儿郎,不论从文从武,须得练就一身好的体魄,便是女儿,不求能持刀舞剑,也得会些基础的功夫。
元嘉盯着顶上的帐子发了会儿呆,这才翻身坐了起来。外头守夜的盼春听见响动,并几个婢子忙掀了帘子进来,服侍着元嘉梳洗。
元嘉素来不喜太过艳丽的颜色,虽说今日要去三叔季巡处拜年,也只着了一袭苏绣翠纹罗裙,另罩一身织锦羽缎斗篷。念夏近前替元嘉挽了个垂云髻,只插了支珍珠碧玉步摇聊作点缀,满头青丝独有碧莹一点,倒与今日打扮相衬,瞧着煞是好看。
元嘉余光扫过铜镜,又审视了镜中的自己几眼,这才坐回方桌前用起早饭。元嘉晨起胃口自来不佳,简单挟了几筷子后,便也不再多食,由着婢女们陪同着出了房门,往正堂走去。
……
元嘉到时,季连与季母业已收拾妥当,一人举茶欲饮,一人端坐拧眉。元嘉的长兄季元泓并妻子顾氏立于左侧,另一侧则是元嘉的庶妹,季家的三娘子元嫦。
元嘉左右瞧了几眼,不曾看见另两个熟悉的身影,当下了然,却只佯作不知,笑盈盈地朝季连二人福了福身。
元嘉肖母,生就一副清丽婉约的模样。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杏眼桃腮,眼角微扬,笑起来眉眼弯弯,叫人瞧了便心生欢喜。偏骨子里随了季连的脾性,遇事果敢爽利,便是那说一不二的性子也随了季连几分,叫季连如何不待她如掌中珠、心头宝。
果然,只瞧着元嘉的笑脸,季连便舒缓了紧锁的眉头,口中道:“你过来时,可遇上元懿与元淳了?早前便说定了时辰,这会却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怕不是那混小子又拐着自家阿姊去哪里闹腾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道元气十足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爹爹!阿娘!我和懿姐没来迟吧!”
元嘉弯了弯嘴角,却又默不作声地挪了地方,与季元泓站在一处。
话音刚落,季元淳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季元懿。
两人不过七八岁的年龄,虽为季母一胎所生,个性却颇为迥异。后出生的季元淳活泼好动,整日里扑地掀天,而早一刻出生的季元懿却是个被人多瞧了几眼都会害羞的腼腆性子。
二人前后停住,又强作镇定地朝季氏夫妇见礼。季元淳倒是一脸无畏,连站立的姿势都显得漫不经心,季元懿却是有些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老老实实地不敢说话。
季母无奈地叹了口气,只道:“既都到齐了,那咱们便出发罢!”
季连从来顺着妻子,闻言只狠狠瞪了季元淳几眼:“今次的事,是不是又是你小子撺掇的?要不是赶着出府拜年,我今日非收拾你一顿不可!”
说着又看了季元懿一眼,“你虽是姊姊,可也不必事事依着弟弟。他有什么叫你不乐意的,只管摆出姊姊的架子与他说道一二,知道么?”
语气却是软了几分。
季元懿耷拉着脑袋答应一声,人却还是散着劲。元嘉只好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季元懿顿如找到了主心骨般,拽着元嘉衣角不放。
“爹,到时候了。再不走,怕就要迟了。”
季元泓本在笑着围观,见季连似乎没有停口的样子,忙出声打断。
季母也跟道:“三弟妹可老早就盼着咱们这一大家子过去呢,主君要训人,也等回来了再训。崔贵已来问了好几趟了,咱们呀,还是先出门!”
季连架不住两人的连番劝说,抬手狠狠指了指季元淳两下,才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季母好笑的摇了摇头,紧随其后。
季元淳却是一脸无畏地挤在季连身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饶是季连气恼,却仍是绷不住的笑意。
元嘉揽过季元懿,安抚地拍了拍手背,拉着身边人也跟了上去。季元嫦走在最后,微垂着脑袋,面上谈不上多喜悦,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氏本与季元泓并肩走着,余光瞥见季元嫦模样,忍不住蹙了蹙眉头。抬头与季元泓对视一眼,便慢下半分步子,反与季元嫦走在一处。
“阿嫦,想什么这么入神?”
顾氏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因着喜庆的日子不自觉地带了三分笑意。
季元嫦与这位嫂嫂倒不显生分,瞧着甚至还有些熟稔。她的眉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还能想什么,姨娘她、她又闹起来了……”
顾氏一听,整个人反倒轻松下来了,甚至有些习以为常:“孙姨娘自来都是这样的……嘘,咱们去马车上说。”
季元嫦嗯了一声,到底念着今天的日子,揉了揉眉心,换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
“府上留了人的,孙姨娘院子里也不缺人守着,你就不要担心了。”
马车上,顾氏如是道。
“……每年都是这样,我早就习惯了的,”季元嫦神色恹恹,“只是嫂嫂,我就是不明白,姨娘她这样、她这样究竟图什么呀!”
这其中,便牵扯上到一桩季府的陈年旧闻了。
当年,季连对季母一见倾心,连登顾家门三次方才抱得美人归。二人婚后感情深厚,琴瑟和鸣,季连虽是武将,可对待季母却是十足的温柔。
偏就是这样的温柔,迷了旁人的眼睛。
季府的丫鬟,在季连书房伺候的孙氏,趁着某次季母身体不便,偷穿了主母衣裳,又裹着季母惯用的香料,与醉酒后意识模糊的季连有了首尾。
而季元嫦,就是这场混乱的产物与意外。
季母自是气愤,可实在做不来杖杀人性命的事情,又念及其腹中骨肉无辜,最后只以主母的身份将孙氏收做了姨娘。待生下孩子后,又单拨了个院子出来,远远打发了孙姨娘居住。
若是孙姨娘就此打住,有孩子在侧,府上主母也不是个心狠的,她的日子完全可称一句舒心。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过闲逸的生活并没有让孙姨娘老实安生,反倒给了她自己可以继续搏一搏的错觉。事实上,她也并不觉得那夜之后遭主君冷待,是出自季连的本心。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季元嫦的身体都“很差”。有时候是小儿病症,可更多的时候,是孙姨娘假借幼女孱弱的由头请季连过院探望。
季连一开始倒也应约,可从来只是坐坐就走,后来发现孙姨娘故意瞒骗,次数多了,也不愿再管了。
孙姨娘接连受挫,遂将满腔的怨气发泄在小小的季元嫦身上。
季连早年间多在外征战,又自来不插手内院之事,对季元嫦的遭遇可谓是毫无所知。也是季母无意间发觉,这才将事情捅了出来。
季母一面痛恨孙姨娘的手段低劣,一面又确实对受到伤害的季元嫦心生不忍,遂将季元嫦接到了自己身边照料。这也是季元嫦与季母的几个子女关系颇睦的原因。
至于孙姨娘,季母本想将其打发去偏远的庄子长居,可考虑到季元嫦年纪尚小,来日未必不会惦念生母,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只将人挪到府上最偏僻之处居住,留足照看和服侍的人,旁的再不多管。
而季元嫦,幼时在季母院内养着,与元嘉兄妹几个同吃同住,又有季母三申五令,丫鬟婆子们服侍时便也一视同仁,从不刻意薄待。待季元嫦稍大些,也晓事些了,季母便也不再瞒着,将孙姨娘之事悉数相告,坦然任其去留。
得益于季母的言传身教,季元嫦被养得极好,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回了孙姨娘院子,想着一尽女儿本分。
可孙姨娘却不这么想。
过了几年被人管着、拘着、不得自由的生活,她早十分的不甘,百分的埋怨,和万分的恨毒。对季母,也对这个敢背着她过好日子的女儿。
于是,吵、闹、摔砸东西,在季元嫦与孙姨娘之间便成了家常便饭。到后来,甚至连季元嫦稍微拾掇得光鲜些,也会被孙姨娘指着鼻子叫骂。
那段时间,季元嫦隔三差五便会抹着眼泪回季母院子,可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许季母插手,更不肯让季连知道,咬碎了牙全部自己受着。
这样的日子,季元嫦过了五年。
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的淡然处之,真气狠了,也回嘴骂上一两句,再不叫自己难受。最后,还是季母看不下去了,也实在心疼这个自己养过的孩子,便趁季元嫦到了自己可以开院的年纪,半劝半要求地把人挪了出来。
有了距离,季元嫦脸上的笑也多了。
从前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如今也拉长到了年节。季元嫦有时虽还会生气,可更多的时候,只剩下了无可奈何。
“……你也知道孙姨娘的性子,”顾氏拍了拍季元嫦手背,以做安抚:“这么多年,若能好好说话,又怎会与你这个女儿闹成这样……既强求不了别人,便只能疏解自己了。”
季元嫦极缓地眨了眨眼,再看向顾氏时,已然眸眼清明,“嫂嫂说的话,我都知道的……我也早就、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里了。”
季元嫦自己看的开,顾氏便也不再多言。
且,这其中本也牵扯到许多上代人的事情,她作为季家的儿媳,原也不该多言。顾氏遂笑了笑,挑开侧帘,指着街角的风景与季元嫦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