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归属
风尘滚滚,黄沙蔽天,背脊笔直的老人和精瘦秀挺的少女在荒漠上慢行,衣袂翩跹,背影看上去潇洒肆意。
老人哈哈大笑,止不住的狂喜:“潇湘,你看这天地,何其壮哉!”
女子也面露喜色,放声回应:“先生,自然真是鬼斧神工,此处真是难言的壮美!”
老人:“风打黄沙壑,石罗万象生!”老人看向少女,示意她接上。
少女转眸,嘴角扬起,脱口而出:“日浣古稀躯,重浊盈昃凝!”
是了,这两人就是游历山河的衾温和南潇湘。
“好啊,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姑娘!”衾温在称赞南潇湘上从不吝啬,这些日子他与南潇湘随心而行,漫行锦绣山河,细看人生百态。南潇湘也没让他失望,她的学识心胸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就是太稚嫩,凡事皆太理想化。
“先生,下一站去这儿吧!”南潇湘随手捡了根枯枝,写下“澜江”二字。南潇湘的手没有过去那么柔嫩了,她与衾温近乎是流浪,生活条件自然比不上从前,还会遇上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宝剑棠溪也就使得越来越顺手。且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为二人谋生。
“你算算你月事,等你月事完了我们再上路。”
是的,令人尴尬的生理现象也必须考虑在二人的计划之中,南潇湘最初也会羞涩,但受衾温的影响,也就越来越豁达,坦然面对了。
“那这段时间就辛苦先生谋生了。”南潇湘说得俏皮。
“小猢狲,”衾温切了声,“我们加紧去桑安县休整,不能让你留下病根。”
女子在月事期间,身子骨总会弱一些。
“知道了,先生。”
对于南潇湘来说,这样风吹日晒的日子最开始确实让她难以接受,毕竟她也是位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从小就得各方宠爱,从未在物质上吃过一丁点苦。可南潇湘毕竟是南潇湘,她怎么能因此止步呢?咬咬牙就硬是忍耐了下去,从未抱怨,这点让衾温都有些惊讶,他最初游历的时候都没她这么能吃苦。
两人以医为谋生手段,有时会去打零工,在荒野实在没法子的时候也只得去偷点野菜充充饥,头两次她也会因为羞愧拒绝,可人总得迫于生计。南潇湘的衣裳材质更是越来越粗糙,头上的饰品从玉簪变银簪,又从银簪变木簪,她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也就一副耳坠和拜师时任清晖送的玉佩了,要是魏玲珑霍星曜他们见了,一定心疼至极。
走走停停到桑安县,直至南潇湘方便时二人才继续动身,顺着澜江一路游历。
一年又一年,四季轮转,行至雍城,少女决定要停下步伐了。
一开始衾温并不打算去雍城,只是想到雍城人民特有的风情民俗和复杂多变的政治形式才半路改道。知道下一站是雍城的南潇湘还愣了许久,惊鸿一瞥的上仙,还在那儿吗?
月光下令她心动不已的少年,还记得她吗?又想到那时胡诌的“小小姑娘”,她迎着林间的夕阳忍不住勾起嘴角。
衾温不知从哪儿寻了两匹马,二人有了代步工具后,所行更广。
“雍城的牛家村似有疫病,你同我学了这么久的医,不应漠然置之。”
“先生,若这天下皆有疾,难道我处处都要去吗?”
衾温摸着胡子,深思南潇湘的话。
“难言,但我总认为,世间应是温情多一点。”
“先生,云丽和垂耶如今打得昏天黑地,为何您还要我在世间无故蹉跎岁月?”南潇湘一路看来,许多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她想救世。
“潇湘觉得我们行这一路是蹉跎时光?”衾温笑得爽朗,“潇湘可曾发现,你无论在何处都无归属感。”
“先生赐教。”
“其实无这归属感,于你而言并无坏处。”
“先生,这归属感是什么?”
林间杂草丛生,二人牵着马慢行,枯枝败叶,别有一番韵味。
“这归属感,是爱国心。”衾温正色道,“潇湘你从小在两国辗转,所受教育虽然全面但并不规整,这种观念自然单薄。其实不止是你,天下人皆如此,毕竟九州曾是一个大国,只是上位者不仁,民怨四起才导致四分五裂。”
“潇湘也曾听闻,百多年前,九州乃是一个大国,名为舜禹天国。”
“对,舜禹天国,是整个九州的荣光。我时常在想,海陆相连,难道这世上只有九州大陆吗?世界何其大,有人探知吗?但我年纪大了,九州也没有哪个国家有去探索的国库储备,只有曾经的舜禹天国能做到,但舜禹天国之时并无人有此想法。”
“先生之识海,何其浩瀚。”
“跑偏了,当下讲的是潇湘的归属感。”衾温示意南潇湘歇一会儿,有些累了,“我带潇湘游历四方,是想让潇湘见过这世道,发自肺腑爱这真实的世道,而并非空旷的‘世道’二字,让潇湘对这世有方才所言的‘归属感’。潇湘信命吗?”
一个不真切爱世的人,如何能救世呢?
南潇湘摇头。
“潇湘不信是潇湘的选择,我是信的。潇湘命格奇特,是能成就大事的人,不管你是生来尊贵还是长于市井,你这一生必定会是同那儿打交道的。”衾温指向天空,示意是上位者,“你选择何者,那人便是必胜无疑,潇湘就如同是这日光,能为其明道,然光仅是光,只能明道。你呆在北兴,实在是太神性,望不见这人间疾苦,我要拉你这神入世,让你重新选择,你到底要与谁相谋。”
南潇湘:“先生为何不教我奇门八卦,推演之术呢?”
“潇湘天赋不在此,学了也不甚用处,反倒浪费时光。潇湘你是谋士,不是术士。”有些路,先知道反倒是不好。
南潇湘无言,笑着叹了口气。
“先生,启程吧,我也想早日寻到我的所止之处。”
她现在对那位月下美人颇为惦记。
“…小猢狲,也不知道体谅体谅老人家。”衾温嘟囔埋怨。
天大寒,牛家村疫乱。
南潇湘与沐琛璟重逢。
彼时的南潇湘戴着帷帽,在一个杂草棚子随便找了个桌子,为人看诊,素手把脉,眉头微蹙。
其实一开始她并不喜欢这样,可是人们似乎觉得这样的医士更容易让人信赖些,所以她才故作皱眉的姿态,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习惯。
“你家里人可还在?”
她问坐在面前十一二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消瘦,双颊凹陷,摇摇头,头发像是稻草似的,身上的衣服不足御寒。南潇湘取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那少年受宠若惊,直呼“使不得使不得。”
“我力有不逮,只能予你一件御寒的衣裳,望你不要嫌弃。”
少年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你叫什么?”她轻轻俯拍他单薄的背脊,安慰他。有些硌手,她心中更加苦涩。
“胡一。”
“你的病还很轻,不必忧心,但你吃食营养不够,你还在长身体,这是不行的。”她柔声道,“若你不嫌弃,这几日跟着我过生活,等你好了再回去,可行?”
“是徐姑娘吗?”声音难掩激动,有些颤抖。
少年背后传来一温润如玉的男声,南潇湘错愕地怔住了,她知道会和他见面,但没想到这么仓促。她慢慢直起身子。
她的发,是否规整?
“殿下安好。”盈盈浅笑,恍如初见那般。
“姑娘,别来无恙。”
南潇湘眉眼弯弯,望向他的眸子柔情似水。
青色的衣袍,他看上去更英气俊朗了,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如今眼神越发坚毅。
“胡一,你去那个小屋,同我一起的那个老人家会给你药的。”她指指侧边的草屋,细心交代,“你拿了药就跟着他,我晚些来寻你,不必害怕他,他只是爱逗小孩儿。”
“谢谢姐姐。”少年稚气的脸庞上充满感激,清澈的双眼里不染尘埃。
再说沐琛璟,他在远处远远望见徐悲歌,只当是自己思念难捱,错认了。但心中又无比希望是她,就缓缓走近,瞧一瞧这酷似徐悲歌的好心人。
“草棚简陋,殿下勿要嫌弃。”南潇湘拿起茶杯,先倒些水涮涮,用干净帕子擦擦,再倒了杯茶水,茶杯材质粗糙,寻常人可能是客气客气,可眼下她真有些尴尬。
“徐姑娘蕙质兰心,这些外物皆是不要紧的,斯是陋室惟汝德馨。”沐琛璟大大方方坐在她对面,“我在军中听闻有医者在牛家村无偿行医,特来感谢,没想到竟是姑娘你。”
是我,你不要因这些微末之物窘迫,你如此骄傲,我不愿见你谨小慎微。故人,请凝视我,不要疏远我,若我让你难堪,那我情肯还你自如。
听罢,南潇湘也释然:“殿下,为何无人来管控牛家村?”
“山高皇帝远,朝廷不愿在此耗费人力财力。军中医士仅有一位两年前还被屠杀了,附近也只有一个散医而已,一直在乌花镇和牛家村等各地辗转,有时实在是力不从心。”
“殿下劳累。”
“徐姑娘怎会来此?”
“游历山河。”择明君,当然,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姑娘闲情雅致,但还是早日回北兴吧。”沐琛璟略带担忧,“垂耶云丽战乱,已向南夜求援,保不准哪日整个九州都会生灵涂炭。”雍城本就艰难,难言其未来。
“殿下,雍城如何?”
“穷山恶水……”
“不,雍城于殿下如何?”
沐琛璟看着她浅浅笑道:“于我而言,雍城是我最舒心放肆之地。”
“如此便好,殿下如今比初见自在了许多。”
“姑娘见笑,那时之我,何其孱弱。”沐琛璟回忆那时,真是卑躬屈节。
“殿下妄自菲薄了,我只见鹏困于牢笼,鲲搁于浅滩,青莲浊尘,明月蒙雾。”
“幸见姑娘,拨我迷惘。”
“殿下抬举,我不过山人之见,是殿下自救。”
虽有百感交集,欲吐千言,但天色渐晚,病人还需有人照拂,二人匆匆道别,眸光中皆有不舍。
衾温在外面偷偷摸摸倒是听了个大概。
“你说说你,你喜爱他吧?”
南潇湘进了屋子之后,衾温朝她笑眯眯地说。
“先生!”南潇湘跺了下脚,娇嗔。
“你又急了,看吧,被我说中了。”他摸着胡子,一脸骄傲。
“先生胡诌八扯,您今日的药可没煎的入味。”
“行了你,别扯开话。他明日还会来的。”衾温笑了她几句,又认真对她说,“今日那个叫胡一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家中人皆无了,我实在是不忍心。”
“等我们走了,他又当如何?潇湘,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太介入他人生活,乱他人因果。”
“可是先生。”南潇湘望向胡一熟睡的地方,“我不愿对此无动于衷。况且,我的介入难道不正是另一种因果?”
她本想说,就这几日,可话到嘴边又不想说出。胡一那孩子是运气好遇上了她,如果她不管管,怕是会…她不想丢下他。
衾温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潇湘,不要吃这上面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