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食
可想而知,当冯田田醒来的时候,是在宁家的大堂,承受所有人的暴风骤雨。
一向温婉和气的宁夫人,此时怒气冲冲,用尽浑身力气,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直打得冯田田眼冒金星,几乎跌坐在地上。
“我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蠢妇!自打你嫁进来,宁家哪样亏待了你,要被你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意诋毁!”
从这三年来的点滴琐事中,冯田田逐渐明白,一些高门大户的老爷太太,之所以总是保持极好的涵养,并不是因为天性善良温和,优于他们所役使的“贱人”,而是眼前发生的事情,还远没有达到触犯其切身利益的程度。
一旦被动了自己的那杯羹,就会现出庸劣又狰狞的本相,同那些个粗鄙不堪、为了蝇头小利便打得头破血流的市井小民,没有什么两样。
因此,对于宁夫人的翻脸无情,冯田田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一点不感到意外,而是淡淡一笑,“我早就说过要和离,如果夫人当时便爽快答应,何至于此?”
锦瑟战战兢兢立在一边,想要上前来扶一扶她,看了看怒形于色的宁夫人,终究还是望而却步,噤若寒蝉,向她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
宁老爷沉声道:“一家人,有什么事,理当坐下来好好商量,你却不假思索,恣意妄为,不仅坏了宁家的清声,于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冯田田反驳,“有谁想过真正与我好好商量?更何况,我和你们,很快也就不是一家人了。”
宁修筠秀眉紧蹙,“冯氏,冷落了你固然有我的不是,可你实在不该为了争风吃醋,跑到大街上去丢人现眼,你以为使了这样下作又激烈的手段,就能引来别人的顾盼垂怜?”
说真的,宁家二老的反应,都在情理之中。宁修筠的话,倒是把冯田田给气笑了。什么意思,他还以为她是在干什么,对旁人倾诉自己爱而不得的痴情吗?
“宁修筠,你听好了,我是要与你和离,你聋了吗,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宁夫人不理会她,命令道:“你们两个,把她带回东偏院,让她好好反省自己的愚蠢。”
晚间,锦瑟前来取用过的碗盘,见饭食分毫未动,含泪道:“奶奶,你这是何苦呢?”
落入被囚禁的境地,冯田田却泰然自若,“锦瑟,烦你告知夫人:自今日起,我每日只用一碗清水。宁家一日不允和离,我便一日不进食,直到饿死为止。”
深夜,冯田田有些困倦,正当凭几小憩,一个人影悄悄摸了进来。
“锦瑟,你怎么来了?”
“奶奶,我偷偷从厨房拿了些吃的,你先垫垫肚子吧!”锦瑟左手一个馒头,右手一个鸭梨,“绝食这种事儿,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别真饿着自己啊。”
冯田田十分惊异,“锦瑟,我一旦休出宁府,就再不是你的奶奶了,你为何要帮我?”
锦瑟沉默片刻,诚恳地将食物递过来:“奶奶,我虽然是一个奴婢,可是,爷做的这些事,实在是不妥……再说,奶奶待我一向是极好的……以后,我还会来,直到你不再绝食为止。”
折腾了一日,又粒米未进,冯田田着实饿了,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连鸭梨的皮和核,都啃得干干净净。锦瑟见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便又悄然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冯田田绝食整整五日,仍旧正襟危坐,容色如初。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没错,要么我自个走出去,要么被你们抬出去,没有第三个选择。”
宁家人见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十分无奈,只得派人去通知冯家。只是,冯田田没有等来和离的文书,却等来了怒不可遏的父亲。
冯显甫一进门,便立即加入了抽她耳光的行列。
冯田田被打得晕头转向,她擦去嘴角的一缕鲜血,苦笑道,“我以为您会来问我的苦衷,没想到是——”
“无知蠢妇,你有什么苦衷?无秋贤侄这样的女婿,人才家世都是世间少有,多少女子求神拜佛都求不来,你还有什么不足,非要自甘堕落,坠入下流,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冯显暴跳如雷,脸色铁青,“说,你这贱人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相比于宁家人的磋磨与为难,父亲的冷漠与谩骂,才更令冯田田心寒彻骨。她惨然一笑,“爹,看来和你也说不通了,那你就当我是外边有人吧!我背弃丈夫,人尽可夫,你还不教宁家赶紧休了我,还等什么?”
冯显气得肝颤,“好,好,养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真是我冯家家门不幸。你确实不配再做宁家妇,现在就和我一起去给亲家磕头赔罪!”
冯田田刚想辩解,冯显不由分说,扯起她便往外走,一路到了上房。宁老爷和宁夫人,还有宁修筠,都在这里。冯显不顾女儿拼死挣扎,一把拽住她的发髻,直直地朝地上撞去,磕出一道道血痕。
这样激烈的赔罪举动,连宁老爷都有些看不过去,劝阻道:“绍宗兄,都是两个小儿女没有缘分,大家好聚好散便是,实在不必如此。”
“贤弟不必为她说情,这是她该受的!” 冯显满脸通红,气愤填膺,松开了冯田田,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都是我冯显教子无方,我向亲家赔罪了!”
宁老爷慌忙上前扶起冯显,“绍宗兄,这我实在受不起!”
冯显站起身,“写休书吧,是这不知廉耻的贱人没有福气,无秋贤侄为人端方,前程无量,理当另择良配。”
和离书写成了,冯田田、宁修筠,以及双方家长各自画了押。宁老爷和冯显便前往官府,给和离书加盖红印。宁夫人借口不舒服,先行回了后院。屋里便只剩下冯田田和宁修筠两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宁修筠本以为她会再次痛陈一番自己的所谓“委屈”,但出乎意料地,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脸平静地询问,“那部《兴宁本草》,我可否带走?”
“你我夫妻一场,你院里的物件,想带走什么都随意。”
冯田田点一点头,径直走了出去,回了东偏院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在宁家为妇三载,真正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物品,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将几件贴身衣物打成一个包袱,没用完的嫁妆银钱,和医典诗集一并塞进一个柳条箱子,便停当了。
背着包袱,提着箱子回到上房,冯田田看到了宁老爷,却并未见到父亲的身影。
“你父亲说,这样辱没家门的女儿,他断断不会再收留,任凭宁家处置。他已经与我们说定,让你到京郊的玉真观清修。”
冯田田心里涌起一丝丝不安,“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走。”
宁夫人嗤笑一声,“你自己走,说得倒轻巧。一个女孩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谋生?”
冯田田咬牙道:“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行医度日。”
宁老爷劝道:“你不可如此任性。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凶险至极。你父亲虽则对你失望,但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托了宁家代为照顾。贸然和离,已经是昏聩之举,不可一错再错。”
冯田田叩头道:“多谢大人和夫人关心。只是纵然父亲不愿容留,我也不是没有去处,实在不必麻烦宁家了。告辞!”
说罢,她转身欲去。去处确实是有的,只是她并不愿告知宁家人,唯恐他们节外生枝,再连累他人。
然而,还未出门,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像四座大山,拦在她的身前。
冯田田一阵惊恐,“这是何意?”
为首的婆子冷笑一声,“老爷和夫人不是说了,送姑娘去玉真观。请吧。”
她们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抓住她的胳膊,就要朝外拖去。冯田田一个深闺女子,如何抵抗得了?刚想呼喊,一个婆子拿来几个麻核儿,将她的嘴巴塞满。不过,纵使她喊得出,庭院深深,又有谁人能听得见?
几人一路拖着她到了次间,摔在地上,五六只手一齐上下翻检,连亵裤,裹胸和发髻都一一搜过。冯田田口不能言,又被钳住手脚,当此时,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番浩劫过去,其中一人拿来一套不知什么衣服,胡乱给她套上,然后复又迤逦向前,直到一顶轿子面前停下,然后将她塞了进去。
不知颠簸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冯田田又被婆子们拽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所荒凉的道观。
为首的婆子见冯田田迟疑,不由分说便是一脚,“看什么看,快走!”
一张一动就吱呀一响的破床;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春台;两把东歪西倒的凳子;一套豁嘴裂口的茶具:这就是厢房里的全部陈设。
厢房的窗子很小,唯一的一道门由两个婆子严密把守。
道观里的日子变得极为简单。冯田田身边所有的书和其他物品,都早已被收走。除却一日三餐,便终日只是闲坐。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从床上换到凳子上。
第二日,婆子们便开始出言怨怼。
“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被派来看这小贱蹄子。”
“放着正经的奶奶不做,非要做女冠,真是脂粉蒙了心!”
“我在太太院里服侍得好好的,偏生命犯岁星,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一个婆子冲进室内,一把将冯田田从床上薅起来,大声喝骂,“小娼妇,还不去添柴!还当自己是主子奶奶,金尊玉贵,等人服侍哩!”
冯田田默然无声,顺从地去了。
不过灶台对她而言,倒并不是一件陌生的死物。即使父亲是个举人老爷,她却从未享受过一天千金小姐的日子。多年来,家中一直只有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妈妈,还是当年服侍过祖母的使女。
冯显不允许家中买进或是雇佣婢妾,一切劈柴挑水、缝衣做饭的家务事,都是娘儿几个亲自动手。钱姨娘怀着哥哥的时候,在磨房里累晕过去,直到分娩的阵痛将她唤醒。
冯田田没有见过钱姨娘,因为她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病逝了。不过,从挺着大肚子还要忙前忙后的嫂嫂,可以略略窥见钱姨娘劳瘁又困顿的单薄身影。
“爹。”
冯显来了。她僵硬地喊了一声,看着父亲带来的炭火和棉衣,却并未生出几分感动。两颊的巴掌印还在幻痛,她很难再有什么好脸色给他。
如果他真的在意自己这个女儿,就不会把她抛在宁家这个魔窟。她的后半生,眼见着已经被他们联手葬送在这个冷清的道观,现在来献这个殷勤,又有什么意义?
冯显点头哈腰,对婆子们不住地赔着笑。见冯田田不搭理自己,坐了片刻,待婆子们斟来热茶,喝了几口,便讪讪离去了。
冯田田累了一天,嗓子早已干得冒烟。拎起茶壶,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
渴极的嗓子刚刚得到餍足,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便在喉咙里疯狂蔓延。
她痛得滚在地上,想要□□嚎叫,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