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九弃朱门 > 折辱

折辱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冯田田悲愤交加,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她躺在床上翻滚了许久,喉咙里燃着的那团火,才渐渐熄灭。那一壶茶水,她仔细检查一遍,原来掺入了大量的生半夏汁液,服之可致人喑哑。

    是父亲冯显的手笔。

    毋须多问,她也很快便想明白,父亲这样做的原因。为了和离,她被迫将宁家的私事捅到外人面前,这触动了他的逆鳞。

    冯显生于儒门,循规蹈矩,这样的行为在他眼里无异于倒反天罡。他决不会容许任何不利宁家的言论再冒出来,那么唯一的法子,自然就是让她变成哑巴。

    历数童稚之时的点滴回忆,冯田田神思恍惚,旋即便大彻大悟。

    与父亲相处的时光,鲜少有温情与欢欣的时刻。仅有的几次,无非是儿时心血来潮给她带的一根糖葫芦,被责打后几句语重心长的“我都是为了你好”的谆谆教导,生病时“你今日好生歇着不必干活了”的例行公事的关心……

    之所以这些所谓的好,会被她反反复复拎出来咂摸,还不是因为,父亲对她,其实根本就不好!

    细想起来,冯显与宁修筠,这两个男人,是何其相像啊。都是先打几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这么一点点本是举手之劳的关心爱护,却引得她甘愿为之鞠躬尽瘁赴汤蹈火。

    就好像是,吊在驴子眼前的一根萝卜,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根本吃不到,白白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光阴流转,弹指间已是二月。

    开春了,杂草丛生的庭院里,开出五颜六色的野花。蒲公英像一个慈祥的老婆婆,笑出满脸的褶子;荠菜花挨挨挤挤,有如漫天繁星;狗尾草四处疯长,多得令人厌烦,冯田田编的几只小兔子还搁在床头;曼陀罗的花期,也接踵而至……

    冯田田忽然得了几句诗,张口欲吟,才恍然想起自己已成了哑巴。道观里没有纸笔,即使能央婆子们寻来,她也并不愿去索要。

    毕竟她不知道冯显还会不会来,在他的记忆里,女儿一直是腹中只有几十个字的白丁。而这恐怕也正是他仅仅毒哑她的原因:如果骤然被他发现偷偷读了不少书,恐怕给她灌下的就不是生半夏,而是鹤顶红了。

    东君尚解绿枯杨,

    锦绣垂枝浪蝶忙。

    芳草连天春日暖,

    野花满地素履香。

    益明郁郁澄心府,

    蒲草纤纤游彼苍。

    白水无情待红叶,

    且将客思悲故乡。

    偷偷折下一段枯枝,在泥地上刻画了这几句诗,便做贼一般,一脚踩上去涂抹掉。正专心致志捋着车前子,眼前出现了一双尖尖的凤舄,随即便见到一个她此生都不想再有交集的人。

    林浩初笑得还是那么张扬肆意,“表嫂——不,你已经不是宁家妇,如今,理当叫你冯姑娘才是。冯姑娘别来无恙?”

    冯田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默不作答。她是个半路出家的哑巴,也不会打手语,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林浩初感觉受到了怠慢,凤眼中的不悦藏都藏不住,“当初你倚仗着祖辈婚约,妄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还死乞白赖缠着无秋哥哥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冯田田顾盼无言,唯余冷笑。什么叫做她“死乞白赖”、“缠着他”?

    她家里规矩那么严,婚前才只见过宁修筠一次,还是远远地看了一眼。要是宁修筠一早就对冯家说明自己另有心上之人,要求退婚,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不是同宁家订婚,凭借她的相貌,又岂会找不到一个好人家,何必在宁家受这些无妄之灾。

    如果不是被毒哑了嗓子,冯田田大概会对她说:“一个可以虐待折磨发妻的男人,一个不把女人当人的人家,便是以县君的尊贵,嫁了过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她吞了一口唾沫,终究还是低下头,把那些侮辱的话当做耳旁风。

    如今的她已经识文断字,再不是睁眼的瞎子,如果真的好心,大可以写字提醒。可是她又凭什么好心,凭林浩初三番五次舞到面前挑衅,还是凭她妄图毁去自己的清白?

    她虽然良善,但又不是痴傻。这样讨人嫌的林浩初,三番五次欺负她,若是获得一个凄凉无比的结局,这才是她所盼望的。不过,或许凭借人家的家世,能压得住宁修筠也说不定呢。

    林浩初没能成功羞辱她,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又挖苦了几句,发现翻来覆去不过仍是那几句,甚觉无趣,站一会儿便大摇大摆走了。

    天气渐暖,婆子们对日渐萎靡顺从的冯田田,渐渐没了戒心。到院里拾柴火、挖野菜的时候,也不再时时刻刻跟着。冯田田却仍旧勤勉,仍旧恭顺,不敢稍降辞色,婆子们愈发欢喜。

    数着日子,眼见着该到上巳节了。两年前,她正是乘着宁修筠上巳这一天酒醉,潜入房中成其好事。如今想起,真正是恍如隔世。

    往常的日子里,宁府这时候该操办曲水流觞的欢宴。不仅家中女眷尽欢而散,家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也能随一随喜,分得不少的赏钱和吃食。

    婆子们蠢蠢欲动,却又只得在这里枯守,早已叫苦连天。打早上起,就不住地挑茬辱骂。

    冯田田像一个揉好的面团,任人拍打。从不还口一句——当然,就是想还口也不能了——更不露出悲苦或是忿怒的神色。

    婆子们骂石头一般骂了一天,到后晌便百无聊赖。有两个人熬不住,早已悄悄跑了出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提着酒食回来,四个人大呼小叫大吃二喝,很快便酒酣耳热,四张老脸醉醺醺的,嘴里不清不楚骂着脏话。

    “小蹄子,还不过来收拾!”

    冯田田默默走去,收拾一地的杯盘狼藉。还有力气使唤人,可见,并没有真正醉了……一言不发地洗了家什,然后满满沏一壶凉茶,便退下了。

    夜半时分,冯田田悄无声息地起身,查看几个婆子,已经睡得和死猪一般,掐都掐不醒。

    她用曼陀罗汁液自制的蒙汗药,掺入了她们的茶水里,不知药效能够维持多久。从床上取下撕开的被单搓成的绳子,她尽量手脚麻利,将几个婆子捆个结实,再朝嘴里塞满麻核儿。

    如果她能说话,此时应该会冷笑一句,“老虔婆,让你们也受些皮肉之苦。”

    时不我待,逃离刻不容缓。冯田田不敢再迟延,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小包袱,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出了道观。

    她从未走过远路,只能辨别出大致的方向,然后迈着小脚拼命走。

    冯田田穿的还是离开宁家时脚上带的那双棉鞋。如今,它们一条条地绽开了,随即很快变得稀烂。天刚放亮,双脚就磨得鲜血淋漓。她停步,撕下一大片衣襟,将伤脚包扎好,又把一个婆子的棉衣扯开,缠裹了好几层,拿细绳系紧,这才能勉强继续赶路。

    走了几日,为数不多的盘缠已经告罄。冯田田饿得头昏眼花,看着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又根本不敢上前乞讨。

    眼前打转的金星冒出了火花。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娘。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