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
今天能走出这个宁家的门,已经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如果竟然没有成功与宁修筠和离,又叫人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等待她的是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冯田田有如笼中的困兽,拼命挣扎起来,无奈两个官媒婆将她牢牢抓住,完全动弹不得。
拉扯到府衙门口,只听一人出声喝道:“你们抓这位小娘子做什么?”
两个婆子暂时停了手,不住地赔笑,“范推官,这后生妇人不懂事,上官堂来混闹,府尊大人命令赶了出去。她又不肯,哎——”
被称作范推官的男子二十出头,青袍乌纱。冯田田并不知道推官是个什么品阶,也不知他司掌何事,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扑通一声便跪下,膝行向前,泪水涟涟,“大人,民女不是来胡闹的,民女真的有冤要诉……求大人帮帮我……”
府衙前有几个等待告状的人,这时都抛下切身的事体,同一些好事的路人,饶有兴趣地围拢过来。见冯田田是个年少又貌美的妇人,好奇心更是水涨船高,不住地窃窃私语。
范推官沉吟着,脸上带了几分同情。
“夫人,你这样是不合规矩的,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是啊是啊,你有什么冤屈,只消说与自家郎君,让他替你来告不就是了!”
两个婆子你一言我一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冯田田明白:女子,是没有独立告状的资格的,即使有天大的冤屈,也必须由家中男丁代告。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者,便是女子律法上的代理人。
若不幸,父、夫、子都没了,还有叔伯堂兄等族亲。实在愈发不幸,户头恰巧还真是死得一个带把的都不剩了,这时候,才允许她自己上堂来击鼓鸣冤。
冯田田一听就炸了,“这律法根本不合道理!假如一个妇人快被丈夫打死了,也要告诉丈夫,怎么,让他自己告自己吗?”
一个婆子愣了一下,“哪里就会给打死了呢?”
“就是,男人打女人还不是家常便饭,况且妻告夫,可要坐牢的!”
冯田田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原来折腾了半天,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事,不过像一个跳梁小丑,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着索然无味的庸俗段子,徒然引人侧目,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泫然欲泣,“范大人——”
范推官犹疑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夫人,不是下官铁石心肠,据官媒说,尊夫既是健在,夫人确实不能自己来告状,下官也只是秉公办事,实在抱歉。”
“这是怎么回事?”
又一人出现,打断了正在进行的争执。心如死灰的冯田田,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公子三十上下,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外穿织锦镶毛斗篷,神清骨秀,雄姿英发,比之宁修筠的儒雅风流,更要矜贵异常。
范推官言简意赅,“柳大人,这位夫人要告状,府台让她丈夫代告。”
柳大人见冯田田仓皇无助,朗声道:“夫人有什么冤情,不妨先说与本官。果真情殊可悯,本官自对府尊去说,便是破例一次,也未为不可……”
范推官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帮起了腔,“夫人有话但说无妨,这位柳大人是出名的神探,区区一点家务事,评断起来还不是小试牛刀?”
原来这位贵不可言的公子,就是足智多谋、为民请命的神探柳玄晖!冯田田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擦干眼泪刚要开口,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当即心胆俱裂。
“冯氏,你怎么在这里?”宁修筠急匆匆赶来,这时居然也不怕沾染她的小家子气了,一把牵住她的衣袖,“娘寻你不着,都快急疯了,赶紧随我回去!”
范推官和柳玄晖异口同声,“足下便是宁翰林!?”
宁修筠彬彬有礼,作揖不迭,“不敢,正是在下。适才贱内愚昧无知,惹下祸来,多多叨扰诸位,我这就带她回去,还请万勿见笑。”
冯田田急了,将衣袖生生扯断,“我不会同你回去的。我要和你离婚。”
围观的人像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脸色大变,议论纷纷。官媒婆当中的一个,痛心疾首道:“什么,老身的耳朵一定是不中用了!这么俊秀的郎君,夫人要离婚?”
“别闹了!”宁修筠急得俊脸通红。
范推官和柳玄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柳大人道:“夫人来官府告状,为的不会就是这个吧?”
冯田田眼神坚定,“正是!我是为了离婚,才到府衙来的。若是离不了,我也断不会再回去的了……宁修筠,你不要拉扯我,你是白费力气!”
围观的人,开始七嘴八舌指责冯田田。
“夫君人品这么端正,又是翰林大老爷,多少妇人求都求不来呢,这妇人真是不知好歹。”
“这妇人都闹到官府来了,真是一点不为夫家的颜面着想。”
“该不会早就红杏出墙了吧?这小娼妇生得妖里妖气,一看就是个不老实的,这么不守妇道,就该浸猪笼,不要脸!”
“啧啧啧,这宁大人真是可怜,一顶绿头巾落在头上……”
素不相识的路人,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极尽恶意揣测之能事,却没有一个人肯问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婚。
宁修筠脸涨成了猪肝色,正欲拉走冯田田,柳玄晖出言拦阻,“宁翰林来都来了,不妨暂停片时,让尊夫人讲一讲自己的冤屈。”
宁修筠冷声道:“这是我的家事,还请柳大人不要插手。”
柳玄晖微微一笑,“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怎的,宁大人不会真的在家里虐待妻子,做贼心虚,所以令正才不敢说吧?难怪她这么畏惧你啊——”
冯田田挣挫不开,情急之下,就着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宁修筠吃痛惊叫,松开了手。她知道今天不说,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于是厉声喊道:
“我家和宁家祖上有一点交情,定下我们二人的婚约。到现在,我们冯家家道中落,我自觉身份微贱,见识浅陋,与宁公子不相配,情愿尽早求得一纸休书,让宁公子另觅佳偶。”
这个理由,确是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柳玄晖微微一惊,本来,他以为这姑娘会说出“他生性暴戾,整天虐待我”,或是“他寻花问柳,我无法忍受”。没想到,竟是这样……这段看似入情入理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凤目微盼,当即会意,“夫人,且容下官冒昧一句,这个家里,是不是曾有人因为夫人的出身,欺辱过、贬损过你?”
三年来的委屈与压抑,此时如决堤的洪水喷薄而出。即使已经下定决心断指求生,但也并不意味着有些过往已经释怀。连一个外人都能一眼看破的事情,他却看不见。或者说,不是看不见,是不愿看见罢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当局者迷,只有装聋作哑。
她当即泪流,却是哽咽难言,“并没有。婆婆和妯娌都十分仁善,是我自己觉得不合适罢了。”
“既然没有,那么夫人的冤屈,是指什么?”
冯田田略微整理一下思绪,几乎是竭力喊了出来:
“柳大人、范大人,还有众位父老乡亲,我名叫冯田田,家在彰德府淇县,嫁与淇县士人、翰林编修宁修筠为妻。倘若我一朝身故,那一定是为奸人谋害,不敢奢求能有义士从天而降,为我报仇雪恨,只求你们能记住今日之言,晓得我是不明不白地死了的!至于那奸人,他们的报应在后头,他们必然满门尽受屠戮,死得不剩一个血盘儿!”
她此言凄凄切切,动人心魄,人群中有几个心软的,不禁落下一掬同情的泪水。然而,谴责与咒骂的声浪,依旧是更高。
这时,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先生分开人丛,彬彬有礼说道:“冯姑娘,老朽无权掺和别人的家事。但是老朽可以保证,如果有朝一日姑娘当真遭到不测,会将姑娘的遭遇,原原本本刊载在《新民报》上。”
冯田田喜极而泣。顺朝立国初年,兴宁帝为了广开言路,创造了“报纸”这个新鲜的东西。那是京城的喉舌,如果她的遭遇真的可以登在报纸上为大众知晓,那她即使最终失败,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多谢老先生仗义执言,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先生!”
这位老先生,宁修筠虽然不认识,但素有耳闻的,他就是《新民报》的主编,一向喜爱捕风捉影,窥探士大夫家中阴事,以此哗众取宠。偏偏身后傍着庆王府,树大根深,士大夫纵使恨得咬牙切齿,终究无人敢管。
他又气又急,往日的风度荡然无存,“你这蠢妇,哪个好端端的要害你,你要如此发疯!你把我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冯田田刚要再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黑。她只知有什么人忽然大力从身后锁住了她的咽喉,而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