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
“你说什么?”
宁修筠一时没有听清,满脸疑惑。
“我们和离吧!你再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室,放我离开这里。”
他诧异,“你在怪我吗?”
冯田田沉声道:“我当然不是要责怪于你,我娘的病势来得突然,谁能未卜先知?然而养生丧死,是人的头等大事。我娘去世了,我却不能在弥留之际陪伴她的身旁。我们之间,没有再过下去的必要了。”
刘妈一如既往地痛心疾首,“奶奶,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啊!亲家太太出殡的时候,爷在灵前三跪九叩,恪尽半子之礼——”
“抱歉,”她没有给这位府中老人情面,也不屑再历数这三年以来的事非,只是冷冷道,“我娘若在天有灵,怕也不想要这么个半子。”
“我晓得,你现在心里悲痛,发泄两句也在所难免,只是和离一事非同小可,不该如此轻率,”宁修筠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仍是波澜不惊,“总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看来,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当成一回事。此时的冯田田真正担忧起事情本身,而不是他对事情的态度。如果宁修筠一直都是这样不痛不痒,她猴年马月才能和离呢?
宁修筠虽则无谓,贤惠了一辈子的刘妈,听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却是魂飞魄散,忧虑重重。退下后,她越想越担心,认为极其有必要将三奶奶异常的言行禀告老爷太太知道,从而防患于未然,遂抽空去了正院。
“你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宁夫人不以为然,“她没了娘,正是悲痛万分的时候,一时愤激,冒出些没规矩的话也实属正常,过些日子,自个儿就好了!不必管她。”
刘妈刚想说三奶奶上次就说什么不愿生孩子,可见这样没规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应当引起重视,不能放纵她酿成大错,坏了宁府的体面,却见自家太太已摆出不耐烦的神情,只得唯唯连声。
不过,当冯田田一袭素衣跪在宁老爷和宁夫人面前时,宁夫人才知道,她想错了。
“田田,宁家从来没有和离的妇人,”见这姑娘满目哀戚,她听到“和离”二字的不喜,变为几分无奈与恻然,没有带你回淇县,此事是筠儿做得不妥,赶明儿我替你说他一顿,让他对你赔个不是,此事可不许再提起了!从今往后,还要节哀顺变才是啊。”
“如果您真的有愧意,就请同意和离,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冯田田话语铿锵有力,不施粉黛的脸上尽是肃然。
宁夫人见了这般一本正经的神气,不觉又有些可笑。不过是可怜她眼下刚刚没了娘,姑且担待两句,她反而还真觉得自己有理,蹬鼻子上脸了,当真是小人畏威不怀德!
“你还在孝期,还是当以志哀、休养为主,不要再闹了——锦瑟锦月,扶你们奶奶回去好生歇息。”
“您真的不答应?”冯田田不愿就此放弃,做出最后的努力。
丫鬟在软榻上铺下枕头,宁夫人就势躺平,闭上眼睛,任冯田田如何叫唤,都不再理会。刘妈喝道:“锦瑟!太太吩咐,你们都聋了吗?”
锦瑟来到冯田田身边,为难地牵起她的手,“奶奶,太太已经休息了,你看——”
“那我明天再来。”
宁夫人没再应声。冯田田被丫鬟们裹挟着出去,不禁苦笑。
原来,她只是生活的附庸和次品,是琴瑟在静室之中的回音,一种业已哑默的声音的回音。一切诉求,无论合理与不合理,都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被堂而皇之无视。
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她要立刻离开这个冷酷自私的男人,不能再等明天了。冯田田当机立断,从妆台上拿了一支新制的香。孝期的她也无须梳洗,径直向大门走去。
不出所料,她遭到了看门人的阻拦。经历了丧亲之痛的她变得镇定自若,不急也不恼,默默点燃迷香屏住呼吸,顺利地出了门。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上街。
往常即使走亲访友,也不过坐上轿子,颤颤巍巍地挨到目的地。京城的繁华阜盛,那是从来也无缘见识的,只有做贼一般地掀开轿帘,才能略略窥得一点天光,还要在嬷嬷的训诫中,赶紧放下来。
孟冬的风寒凉,却无比新鲜,混杂着天街尘土、酒肆飘香,激得冯田田热泪盈眶。
正当感喟之时,一个大汉迎面走来,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耳光,“你这娼妇,居然在这里鬼混,还不快爬回去做饭!”
这一下手劲是相当大。冯田田被打得晕头转向,口角歪斜,几乎昏厥过去。直到大汉扯住她向后拖,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怕是遇上拐子了!
她心急如焚,大声呼叫,“救命啊!”
大街上往来匆匆,却无人理会。
他们真当她是那人的妻子了!那大汉见无人出手,愈加猖狂。冯田田无力抵抗,情急之下,不知怎的脱口便喊,“娘!救我!”
出乎意料地,人群中一个妇人忽地冲上前来,不要命了一般,同那大汉厮打起来。冯田田从震惊和恐慌中回过神来,见那妇人渐渐落了下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个菜摊前,一把夺过小贩的扁担,看准时机,狠狠敲在那大汉的脑袋上。
大汉悻悻骂了两句,便落荒而逃。
劫后余生的冯田田,双腿一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那妇人泪眼婆娑走上前来,伸手将她扶起,“囡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这妇人穿着粗麻衣裳,约有三十余岁,魁梧壮实,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坚强有力,使冯田田不由自主想起娘亲璩氏,倍感亲切伤怀。
“多谢大娘救了我,敢问大娘贵姓?”
“我姓轩辕。囡仔上哪里去?”
“我是去府衙告状的。”
“啊,那你快去吧,不要误了正事。”
“大娘,敢问府衙在何处?”
“这……我也不知,我活了三十多岁,从来没告过状呀!”
看来只能自己找了。
因为从没自己走过路,所以也便不认识路。冯田田从袖中掏出一张堪舆图,京城各个街巷胡同星罗棋布;又有一卷江璃手绘的草稿,那是一些标志建筑的剪影。她按图索骥,逐一比对。
好容易摸到顺天府衙,已经筋疲力尽。明明是寒冬腊月,棉衣却几乎被汗水湿透了。
一座高大的门楼矗立在眼前,牌匾上“顺天府署”四个烫金大字,板着面孔巍然屹立的石狮子,以及“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的立碑,让冯田田双腿发软,脚尖抖抖索索挪动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挪进了仪门。
“堂下妇人,报上姓名乡贯!”
“民女、民女冯田田,是彰德进士、翰林编修宁修筠之妻。”
仅仅是交代完自己的身世背景,已经让冯田田吓破了胆。她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糠,上下两排牙齿捉对儿厮打。
正等待着府尹的下一步询问,只听堂上一声断喝,“荒唐,你既是出嫁之女,又系名门之妇,怎能抛头露面亲自上堂。你要告状,如何不让丈夫出首代为抱告?”
冯田田彻彻底底懵了。是她自己要告状,又不是丈夫要告状,为什么要让丈夫代告?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府尹竟然连她有什么冤屈都不问,直接就要撵人,这又是什么说法……
她生平没有上过公堂,对这当中的门道,竟是丝毫不懂,顿时有些后悔。来之前为什么不先找一本律法看一看?
天真的冯田田当然不会知道,公案小说中的大老爷,和活生生的大老爷压根儿是两码事;更不会知道,这大顺的律法就好比她家男人的鸟,有还不如没有。
想了一下,她还是决定再做一点努力,先试着讲出自己的诉求,“民女要——”
府尹却不由分说,“官媒婆在哪里?送这妇人回家去。”
两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老婆子登时冒了出来,一左一右将冯田田架起,“夫人,请吧。”
冯田田急了,“大人为何不听民女冤屈?”
府尹不再理会,兀自吩咐,“带下一个人进来!”
心中酝酿了许久的大事,就这样匆匆结束,荒诞得像一场闹剧。
但是,她不能就这样放弃,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