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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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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竟是江璃!

    袁二公子大惊失色,当场便软了下来,两只手停留在半空中,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江璃拼命奔来,一把拽住丈夫的发髻,狠狠将整个人薅下去。

    袁二公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到一边,还兀自起身,装模作样,道貌岸然,“凝玉,你误会了,都是这小娼妇勾引我——”

    江璃双眼血红,目光凌厉地扫过二人,不假思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袁二公子跟前,用尽了洪荒之力,左右开弓,啪啪给了他五六个耳光,直打到手痛方休。

    袁二公子的粉脸当即红肿起来,“凝玉——”

    江璃不理会他,疾步冲向身边的冯田田,帮她把乱七八糟的衣裳穿上,一边柔声细语安慰着。回头瞥了一眼,见袁二公子还杵在那里,愈加切齿,声色俱厉,“须眉贱类,还不快滚!”

    袁二公子识趣地滚了。冯田田靠在江璃肩上,不再啜泣,而是呼天抢地,大放悲声。

    整整半年以来,她都在惊恐当中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紧绷的弦,在江璃抱住她的一刹那彻底断掉了,泪水一发不可收拾,浸透了二人的衣衫。

    “这些日子,你总不来找我,见了我也只是躲着,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嗯。”她瓮声瓮气点头。

    “对不起,”江璃也哭了,“你这样痛苦,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当是你还在因为孩子的事伤心,我真是傻透了!”

    “凝玉,你不要自责了,都是姓袁的混账!”冯田田才收住眼泪,又不禁悲从中来。哭自己清清白白却险遭凌辱,也哭江璃满腹经纶却错嫁匪类,“大不了我一世躲着他,可是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江璃擦起眼泪,清明的眸子带上一丝冷厉,“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对了,你说,他怎么会知道我每日在房里干什么的?”冯田田看锦瑟还没有醒,急忙抛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这些事情,按说只有贴身丫鬟才晓得……”

    江璃拧着眉头,沉思良久,忽而眼里灵光一闪,拿过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这畜生,在袁府是住西偏院,你又在宁府最东边的正房,而且,西边有一座三层的小楼,你看,从这个角度,他刚好能够瞧见,况且眼力又好……”

    原来如此……她还以为袁二公子懂得什么出神入化的法术,能够猜出人内心所想,真是一个老奸巨猾、无耻至极的龌龊强徒!

    “奶奶,袁二奶奶……”锦瑟缓缓睁开眼睛,“我这是在哪儿?”

    “没什么,”江璃赶忙糊弄,“刚才你晕过去了,我路过此处,正要去叫人,你自个儿便醒了。”

    锦瑟懵懵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随后江璃带路,三人向大门处走去。

    又转过一个花园,只见一个下人装扮的少妇,跪在花丛后悄悄烧纸。一边烧,一边哭哭啼啼唱道:

    正月娇女要看娘,婆家有客筛茶忙。手拿茶盘哭一场,眼泪流在茶盘上。

    二月娇女要看娘,婆家要我种荞忙。手拿荞籽哭一场,眼泪流在荞籽上。

    三月娇女要看娘,婆家要我挖地忙。手拿挖锄哭一场,眼泪流在挖锄上。

    四月娇女要看娘,婆家要我栽秧忙。手拿秧苗哭一场,眼泪留在秧苗上。

    九月娇女要看娘,婆家许我去看娘。我拿背笼哭一场,眼泪流在背笼上。

    走到堂前要看娘,只见哥哥没见娘。喊声哥哥要看娘,眼泪流在哥身上。

    走到厨房去看娘,只见嫂嫂没见娘。喊声嫂嫂要看娘,眼泪流在嫂身上。

    走到园子要看娘,只见黄土没见娘。喊声妈来喊声娘,过去不该把奴养。

    三人听罢,心荡神驰,均是凄然落泪,却又不愿打扰那女子,遂只得默默离去。

    “奶奶,你可回来了……”回到家里,刘妈神色凝重,“有一件事,还请奶奶节哀顺变……淇县来了书信,说亲家太太前些日子过身了。”

    轰!

    娘去世了……冯田田来不及思考,当场便闷绝倒地,半晌方苏,“当初离京的时候,娘身子骨还好,如何才只一年多,就——”

    老嬷嬷抹着眼泪,“姑娘,其实太太的身子并不好,太太生育过四个孩子,内里早已亏空。”

    “四个?!”冯田田失声惊叫,“为什么,那另外三个去哪了?”

    “家里贫薄,姑娘上头原还有三个丫头,不幸都夭折了。生姑娘的时候,老太太抱了来,见眉心天然生着一点红痣,怎么擦也擦不掉,好像观世音菩萨,甚是喜欢,太太奶水不够,老太太便卖了陪嫁的头面,雇了一个□□,把姑娘从小喂得白白胖胖,这才活了下来。”

    “原来我还有一个奶娘,那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她现在在哪里?”

    “姑娘吃奶吃到四岁,老太太仙逝,老爷嫌弃破费,将几贯钱赍发了她,让她回家去了。姑娘年纪小,那时且还不记事,故此不知道她。”

    冯田田张口想哭,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全部流干了。

    她本该有三个姐姐。可她们还未来得及发出降临世间的第一声啼哭,便被父亲扼杀了生机,就此埋骨于猪圈之下,长眠于药圃之中,甚至没有机会见一见日月与星光。

    如果不是生得一副观音的样貌,又恰巧因此得了祖母的垂怜,只怕她冯田田就是第四个冤魂。

    “医者仁心,好一个医者仁心!”冯田田咧开嘴大笑着,任由咸涩的泪水灌了进去,“我根本都不知道,娘一共生了那么多次,她该有多疼啊!”

    璩氏曾是个明媚的姑娘。可冯家环堵萧然,日子踵决肘见。常年吃的东西,是混着野菜的粥。她银盆一般的圆脸,日渐干瘪下去,又日渐虚肿起来。

    “你做什么?”黑暗中的鹰眼,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她一时语塞,羞惭万分。

    冯显一个眼神扫过来,璩氏闪电一般缩回手去,仿佛做了贼一般。箩里的炒米洒了一地。

    “谁许你动它的?”

    “我没想,我只是……”

    她嗫嚅着试图辩解,却被一声微怒的呵斥打断,“馋妇,实在下作。”

    璩氏深深地垂下头,双手恭恭敬敬着交叠在身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冯显俯身将炒米一粒一粒拾起,重新搜罗到箩里,各归其位。璩氏立在一侧,终于撑不住了,眼前冒出了金星,晃了一晃便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厨房的一地尘埃中醒来,冯显早已不见人影,她强撑着爬起身,惟昏花的眼能瞥见地上还散着一些炒米。

    一粒,两粒,三粒……一共十三粒,她从土里抠将出来,洗都不洗,一把塞进嘴里。土黄的地面,洇出一个一个深褐色的圆斑。

    “六叔!六婶!”小侄子奶声奶气的嗓音,回响在炊烟之中,显得分外刺耳。

    “小宝来了,六叔给你吃炒米,好不好?”冯显满面春风,将飞奔而来的小侄儿拥在怀里,抱着转了一个圈儿。便是家里的独苗冯怀恩,在严父的面前也不过是见了猫的老鼠,哪里有这个待遇。

    “炒米呢?”冯显疑惑中带着一丝愤怒,按理说,里间的璩氏听到方才的话,这时候已经该端上来了。“怎的还不过来?”

    “炒米被老鼠啃了,”璩氏畏畏缩缩,提一壶热茶姗姗来迟,“没法吃,这里有些酸枣,是我在山里拾的……”

    冯显皱一皱眉。璩氏直打寒颤,即使他不采取朝打暮骂的方式,她也知道,单是冷漠的利刃与锋芒,也是她无力承受的。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多年,老嬷嬷都看在眼里。

    “娘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冯田田的问话,将她的思绪拽回现实。

    “没说什么,只说放不下姑娘,希望姑娘好好跟姑爷过日子。”

    其实老嬷嬷根本不敢讲的是,璩氏死之前,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地说,想吃一个白面馒头。

    “爹,娘快不行了,您看——”

    家务虽然一直是婆媳俩操持,但烧什么菜,煮什么汤,究竟还得一家之主点头。

    “去吧。”惜字如金的冯显,庄严地一颔首,准许了平日里毋庸置疑算是逾矩的恳请。

    儿媳连滚带爬,光着一只脚跑到厨房,倾筐倒瓮,只得了不到半瓢面粉。烧柴,添水,和面,上锅。

    待小麦的清香飘至病榻,璩氏干瘦的躯体早已冰冷,唯余一双清尘浊水的眼珠,像发白的死鱼,直愣愣望向朽坏欲坠的屋梁。

    “娘——”儿媳捧着两个尚有余温的白面馒头,扑通一声跪下,刚想长号大恸,抬头瞥见公公严厉的眸光,往日的闺训当即把悲痛化为无声而节制的哀泣。

    …………

    这些个中细节,老嬷嬷是半个字也没敢再透露,害怕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冯田田,听了会彻底崩溃,后半辈子都走不出无谓的愧悔。

    冯田田却既不愧疚,也不悲伤,而是神情冰冷,仿佛要沁出血来。即使迎面而来的宁修筠,也不能使她开怀。

    “宁修筠,我们和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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