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
宁修筠日夜兼程抵达淇县时,已是十月初。
秋日的淇县,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山光水色,美不胜收。浮躁不堪的心,也在其间渐渐平静下来。
办完爹娘嘱咐的几件杂事,宁修筠备了丰厚的礼品,前往探望各路亲眷。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冯家。
当初两家成婚的时候,冯显还做着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因此冯田田是在京城出嫁的。也就是说,宁修筠这还是头一次去她的家里拜访。
“寒舍无甚好物招待,让贤婿见笑了。”冯显殷切地招呼着他,一个老嬷嬷将饭菜端上,虽不是龙肝凤髓,但一看便知是精心准备,令人宾至如归。
环视四周,屋里窗明几净。几件木制家具虽说有些年头,却一尘不染,擦拭得分外光洁。
饭后,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将冯显请去瞧病,冯显道一声失礼,便匆匆而去。宁修筠便起身,到庭院里闲步。
路过厨房,只见一老一少两个灰头土脸的妇人在刷锅洗碗。那少妇提着木桶出来打水,抬眼便见一个宛若神仙中人的少年郎立在面前,惊叫一声,便丢了水桶,忙不迭奔至屋里回避。
“妮儿,晏清是不是哭了?我走不开,你快去哄一哄!”那年长的妇人在厨房里大喊。听声音,似有些中气不足,虚软无力。
宁修筠喉头一紧,朱唇微微颤抖,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凝固。
之前曾听冯田田在饭桌上对母亲说,她新生的小侄儿取名叫晏清。而家里的仆妇,不大可能直呼小主人的名字。
刚才侍奉客人饭菜,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而她们俩却并未出现,见了他这个外男还要回避,可见她俩并不是家中的婢女。
所以,厨房里这两位妇人,只能是冯田田的母亲和嫂嫂!
她家里的状况……竟如此困窘吗?
这样的清寒,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原以为冯显举人出身又做过官,不说终日华服美裳、山珍海味,至少过着婢仆环伺、衣食无忧的丰足生活。按理说,结下一个满门簪缨的亲家,怎么说不应该仍旧家徒四壁。
生平第一次,矜贵又孤傲的宁三公子,感到了一丝惭愧。
之前冯怀恩拒绝寄住在宁修筠家,他还颇有微词,觉得对方不合群。如今看来,这位寒门的英彦,并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的不慕荣利,因为这就是冯家的家教。
他们贫而无谄,并不愿因着高攀了宁家,便生出非分之想,甚至不肯借此谋求哪怕一分一厘的好处。
正当出神,冯显自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贤婿久等了。”
“岳父大人客气了,治病救人要紧,我多等一会儿不妨事的。”
两人重又回到屋里坐下。
“适才那位奉茶的嬷嬷,我瞧着,该有不少年纪了罢。”
“不错,今年六十五岁了。”
宁修筠旁敲侧击,“岳父岳母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何不雇觅一二家人代操井臼。洒扫之事,实在不必亲力亲为,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啊。”
冯显呷一口酽茶,捋一捋山羊胡,神情诚恳,“贤婿所言极是,不过我家以俭省勤谨为要,一向不用仆婢。之所以留着这个婆子,全是因为她曾侍奉过先妣,不忍令先妣的旧人老无所依罢了。”
宁修筠见岳父坚持,也便不再多言,只是叹惋不已。又闲话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
手里握着缰绳,他慢慢走回淇县的家里。
“当心!”一个老农抱着包袱,没头没脑朝前走,险些撞上宁修筠的坐骑。
老农惊慌失措,点头哈腰地赔不是,“这位老爷,我不是故意冲撞的啊……”
“不要紧,老丈没事就好。”宁修筠看着老农满是皱纹的脸,不由得想起已仙逝的祖父,因随口多问了一句,“敢问老丈,这是要上哪里去?”
“我啊,要去瞧冯举人。”
见宁修筠默然,老农便自说自话起来,“冯举人啊,可是位活菩萨,给我们穷人瞧病,从不肯收诊金,有时连药钱都要相助。我儿子孙子的命都是冯举人救过的。今年院里那棵枣树稀奇,结了不少果子,我就打了一些,想着给冯家送过来……冯举人的娘子啊,倒是个惫赖的,丈夫周济亲族邻里,每每不情不愿……”
原来冯家在乡间,竟有这样的令名。从前,他一直对她和她的家人,抱有各种各样的偏见。如今,这些偏见仿佛春日的坚冰,裂开了一道大缝,冰层之下,哗哗的流水声爽然可听。
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那个总是含情脉脉望着他的姑娘,不知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宁修筠不知道的是,他的妻子,此刻正在生死的边缘徘徊。
东偏院的卧房里,冯田田屏退下人,打开妆盒,取出最尖的一根金簪,淬上砒霜。
她捧着它静立良久,却又变了主意,小心翼翼将上面的毒药擦干净,然后将用过的帕子丢进了火盆。
在飞腾不息的火光里,她暗暗攥紧了拳头……她已经想好了,得空去见哥哥一面,让他帮助自己逃走。
一介贫女,若想与侯府的公子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指望讨回公道还不损清誉,简直想都不要想。可她不能忍气吞声,毫无动作,因为难保袁二公子不会变本加厉纠缠;更不能下毒报复,那很容易被彻查出来,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路路断绝,唯一的法子,似乎就只有自杀明志,保全自己的清白。
可是,人最爱惜的无非是一条性命。她才十七岁啊,大好的青春年华,又凭什么要为这么一个龌龊不堪的登徒子,就放弃所有的生机?
既然不肯就死,那唯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奶奶,太太派人来了,说今日成国公府下了帖子相邀,请奶奶现在过去,准备出发。”
“你就说我身子不适,不去了。”
自从上次林浩初大张旗鼓拿奸未遂,谨慎的冯田田已经接连两次推了成国公府的帖子,不想再与她有任何交集。
“奶奶,”锦瑟不禁为难,“太太说了,成国公夫人上次特意说过,要见一见奶奶……”
既是国公夫人兼郡主相召,冯田田哪里再敢推阻,令锦瑟取出新裁的大红色纻丝通袖袄子并撒花长裙,当下便穿戴起来。
惴惴不安到了林府,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仆妇,引着冯田田和锦瑟,穿过重重院落,终于抵达成国公夫人——也就是安平郡主——的闺房。
“你就是筠儿的媳妇?”
“是。”
“好个俊俏的可人儿,筠儿这孩子果真有福气。”
“夫人谬赞。”
意外的是,成国公夫人面目慈祥,虽然珠玉满身,却一点也不倚势凌人,这使得冯田田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谦让。
又问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见成国公夫人微露倦意,冯田田赶紧借故告辞。
“前边怎么乱糟糟的?”引路的小丫鬟探头张望,“好像是嬷嬷在教训丫头子。宁三奶奶,我们还是从另一条路走吧。”
绕过一个回廊,小丫鬟一个闪身,不知去向。冯田田和锦瑟几乎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应声。
两个姑娘慌手慌脚走了几步,才发现找不到出去的路。成国公府,实在是太大了。光是大大小小的院落,就有不下数十个。亭台轩榭,□□回廊,更是不可胜算。
绕过一片太湖石,冯田田越走越乱,在花下瞥见一个人影,刚想上前询问,那人回过头来,她顿时魂飞魄散。
袁二公子怎么在这里,他不是要十天才会回京的吗?
见她神色惊惶,袁二公子戏谑一笑,“小兔子,迷路了?”
锦瑟一脸疑惑,刚想询问,袁二公子猴一般冲上前,一掌便将她打昏了。冯田田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却被拦住去路。
“哈哈,小兔子,前儿夜里是不是又去爬长竹竿儿的床了?”袁二公子伸出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太湖石边,脸上尽是淫邪的笑,“他眼瞎,不晓得疼你,让我来好好疼一疼你,如何?”
下一刻,冯田田忽觉天旋地转,原来竟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腾空的四肢好似离开水面的鱼儿,绝望而徒劳地挣扎着。他衣服上令人作呕的熏香,吹在她的脸上。
难道她今天就要断送在这里了吗?冯田田动弹不得,唯两行清泪不住地流淌。
漫无边际的绝望之中,忽有一个激越又严厉的声音,大刀阔斧将混沌劈开,“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