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
乔姨娘的丧事,办得很是隆重,管家的大奶奶特意请裁缝赶制了新的绸缎衣裳,乔姨娘的父兄也拿到了丰厚的抚恤,此事便就此揭过。
岁月的长河,并不因为一个生命的逝去便停止流淌。
“你近来身体状况如何?”一次请安的时候,宁夫人旧事重提。
“母亲,我一切都好。”冯田田恭恭敬敬,慌忙应答。其实她说的是实话,自从哥哥开出那一副芎归胶艾汤,她的下红之症,便渐渐痊愈了,总算了却一块心病。
“既然好,别忘了作为一个媳妇最要紧的本分,”宁夫人神色不怿,“再过两年我就四十了,瞅着膝下空空落落,越活越没有心气儿,何时才能抱上孙子?”
自从知道了大爷二爷都是前边妻妾所生,冯田田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婆婆却只催她一个人尽快要孩子,却从来懒得管大嫂二嫂。
“母亲,我一定尽心。”尽管理解她的焦灼,冯田田心里却直犯嘀咕。总不能再让她上赶着去自荐枕席吧?这样屈辱的事情,再去干第二次,她想想就恨不得一头碰死。
宁夫人颔首,并拿出一盒香饼,“这个香味道很好,你可以拿去用。”
冯田田微微一愣,赶忙接过,“多谢母亲。”
虽然接受了,但冯田田不喜燃香,便没有用,而是随手搁在妆台上。
晚间,正要休息,却不见了锦瑟。
锦月道:“奶奶,太太唤锦瑟姐姐给爷送东西去了,我服侍奶奶歇下吧。”
冯田田未及答言,锦瑟忽然衣衫不整冲进屋来,话里带着哭音,“奶奶,爷好吓人,你快去瞧瞧……”
见她的夹袄撕了好大一道口子,衣带松松垮垮贴在腰间,云鬓散乱,花容失色,冯田田霍地站起身来,“你怎么搞的?怎么弄成这样?”
“傍、傍黑的时候,太太说,让我、让我在爷的书房,点起香饼,点起前儿赏的香饼,”锦瑟哭哭啼啼,语无伦次,“刚才又让我送茶过去,一进门,爷不知怎么回事,就发起疯来,上来就按住我,要脱我的衣裳,我拼命挣也挣不开,已经到床边了,忽然他撞在床角上,一脱手,我就跑出来了……”
是香饼的问题!冯田田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宁夫人给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那是催人动情的药物呢?她实在是愚蠢透顶!
幸好,她连盒子也不曾拆开,不然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是苦了锦瑟了,好好的人儿吓成这样。
“奶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锦瑟欲哭无泪,猛扯她的衣角,“爷还在那边呢……”
坏了,宁修筠的药效估计还没过去呢!根据锦瑟的描述,那药力还颇为猛烈,要是不赶紧疏散,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你去打一盆凉水,”冯田田急忙找出医典中的一册,不要命似的翻到那一章,查阅缓解药性的措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丢了书便跟着锦瑟往外跑。
宁修筠倚在床边,俊朗的脸扭成了红麻花,神情甚是骇人,仿佛一头狰狞的巨兽。
回忆着刚才临阵抱的佛脚,冯田田甚觉难以启齿,踧踖着拽一拽锦瑟,“要不,要不你索性趁机……趁机让他……趁机从了算了。”
锦瑟吓得一蹦三尺高,挣脱了冯田田,“奶奶,我怕,我不敢,你饶了我吧……”她连退三步,紧紧蜷缩在书架后边,再不肯出来。
平日里口口声声说什么倾慕他,什么为自己分忧,怎么还撂挑子了呢。冯田田又急又气,大叫一声,“你过来!他能吃了你不成,你怕什么?”
“宁修筠,你醒醒,”冯田田掬起一捧冷水泼在他火烧云一般的脸上,“医书上说,若身边无人可以疏散,则自己动手解决。——天哪,怎么动手解决呀,我也不知道,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你出去。”宁修筠睁开眼睛,唤回了一点神智,无须冯田田催促,早已燥热难耐的他,大力扯开自己的衣衫,准备“动手解决”。冯田田见势不妙,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急忙撇过头去,快步离开屋子,几个脚趾在绣鞋里拼命打起了旋儿。
锦瑟从书架后探出头来,战战兢兢道,“爷,爷!你还好吧?”
“贱婢!你从哪里学来的下作手段?”他厉声怒喝,纵令锦瑟泪眼汪汪,也毫无往日的温润与宽厚,“你们奶奶在哪里?”
“我在这里,”见他平安无事,冯田田暗自松一口气,恢复了冷静,自门外缓缓走出,“夫君,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药是你配的。”他整衣敛容,开始发难。
他用的是肯定句。她不无凄凉地想着,也罢,她在他这里,算是有“前科”的,第一个怀疑到她头上,也无可厚非。
“不是。”她苦涩一笑,“我从来不会配制这种药。况且……”
“不必说了,”他双目血红,宛如嗜血的狼,“出去。”
“爷不要怪奶奶,”锦瑟含泪跪下,“是我心里恋着爷,想要用这香成其好事……奶奶对此毫不知情的!”
“你是刘妈的女儿,”他冷冷打断,“这一次我姑且让了你。如有下次,休怪我不念多年乳哺的情分。——你们两个都出去!”
宁夫人的筹划,就在这一场荒诞的闹剧之中惨淡流产。
很快,到了议定中归家的日子。冯田田兴高采烈收拾行装,准备明儿一早启程,踏上回乡的征途,却被告知,宁修筠有事,打算先行一步。
冯田田疾奔至前院,不顾一切扯住他的缰绳,“夫君,母亲说让我随你一道回家,然后留在淇县乡里。你可否等我一会儿?”
“抱歉,我和朋友一起定了客船,实在不方便带你。”
“可是……”她一时语塞,这个理由,她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冯氏,”他言语如刀,字字见血,刺得她五脏六腑都鲜血淋漓,“你当知晓,我们之间的婚姻,以及你当下拥有的一切,本不是你理所应当享用的。你要孩子,我给了;你缺银钱,我也给了。宁修筠自认没有亏待你的地方,倒是你,不断索要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不觉得自己过于贪心了吗?”
“我想见我娘,这也是不属于我的,也是非分之想吗?”她玉面霎时间失却了颜色,两滴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恰如芙蓉泣露,却勾不起他的半点怜惜。
“我不曾禁止你回娘家,你随时可以回去,没有人可以阻拦。”
她焦急不已,两行清泪终于滚落下来,“可是我一个人怎么回?家里不会允许的,而且我这次回去,就会留在淇县,决不会再来烦扰于你……”
“你可以让你哥哥陪你一道,总之还请不要纠缠于我。”
“哥哥还要备考,他这时候没工夫回家……求求你,我保证再不纠缠你了!我轻装简从,不会给你添乱的……”
“冯氏,”他冷笑一声,“你真的是因为思念娘亲,才非要在此时回家的么?收起你的算盘,别打量别人不明白你那点小心思。”
他头也不回,一把拨开她的手,一挥鞭子,绝尘而去。
全完了……冯田田跌坐在地上,泪水无声无息从脸上滑落,眸光死寂有如寒冬的荒草。
要不了多久,袁二公子就会回来,继续狎戏于她,逼她就范。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她至今无从得知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法术,只知道无论她屈意相从还是宁死不屈,袁二公子都不会让她好过。她不仅会身败名裂,还会给家族蒙羞,会让娘往后的余生都以泪洗面。
“锦瑟,”她悲怆地闭上眼睛,“家里有没有酒?”
“有的,我这就去拿!”锦瑟很快拿来一壶花雕和两个碧玉酒尊,满满地斟下一盏,递了过来。
冯家家教极严,父亲从来严禁她沾酒。只是嫁到京城来以后,逢年过节,少不得随婆婆妯娌奉承几杯,这才打破了涓滴不饮的习惯。
反正大限将至,什么闺训,什么体面,都让它滚到天边去吧!良夜今宵,她只想彻彻底底放纵一回,尽醉方休。
“拿、拿酒来!”
“奶奶,”锦瑟走来一瞧,一壶花雕竟已见底,不免劝道,“你酒量窄,不可再饮了,仔细伤了身子啊!”
“让你拿你就拿,多什么嘴!”
见她醉势猖獗,甚是骇人,锦瑟一阵惶恐,不再推阻,当即从命。冯田田接过酒壶,也懒得朝杯里去倒,就着壶嘴直接灌了下去。
次日凌晨,冯田田头痛欲裂地醒来,挣扎着下床,只见一把钥匙断成两截,丢在地上。她不知所以,摇摇晃晃走过去拾起,却原来是她嫁妆箱子上的那把。
“锦瑟……”她揉着发涨的额头,“这是我昨天晚上弄的吗?”
“嗯。”锦瑟打着呵欠应道,“奶奶昨晚喝多了。”
“啊?我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呀……”望着一地狼藉,她哭笑不得。第二壶酒灌下去的时候,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已经是在床上。
“奶奶昨儿醉了,去妆盒里取了钥匙,便要开箱,开了几次都没弄成,我上来帮忙,奶奶把我喝退了,又自己试了几下还是没插进去,最后当的一声,竟是硬生生拗断了。锦月要去拾起来,奶奶不让,骂什么鳖孙整的破锁,真是不中用,再后来奶奶就睡过去了……”
冯田田听着听着,忽然号啕大哭,她声嘶力竭地大恸,似是要把平生的委屈,尽数倾泻在这一副眼泪之中。
一个醉死的人,是绝无可能准确无误地把钥匙插入锁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