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你、你怎么——”
“我不仅知道你穿了红色肚兜,我还知道,这里有一颗小痣呢!”袁二公子得意洋洋,在她的左腰上蜻蜓点水挠了一下,她便像惊弓之鸟一般缩成一团,“我什么都知道,小兔子,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儿。”
接下来的事情,冯田田已经全然记不清了。直到循声而来的锦华一叠声地喊,她才回过神来,并瘫软在地上。
锦华惊呼,“奶奶,你怎么了?”
冯田田呆怔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完了,全都完了……锦华一定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平素多言的她一定会到处去讲。要不了多久,所有人,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一定会就此认定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妇人。这样一来,她如何再活下去呢?
锦华急了,不住晃着她的肩膀,终于让她从恐惧中彻底清醒过来,明明是盛夏时节,她却瑟缩着抱住双臂,抖成了筛糠。
直至猛然发觉衣衫是大致完好的,裙带是并未松开的,才恍然明白,刚才袁二公子并未真正得逞,他只是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成其好事,就被到处寻找她的丫鬟打断,被迫半途而废。
刚才,一听到有丫鬟在远处叫她,袁二公子便松了手,但临去时,却撂下这样一句话:“明日此时,要是看不到姐姐在这里……那就很难不让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思及此,冯田田不觉色变振恐,恨声喝道:“贱婢,你死到哪里去了?叫都叫不来!”
一向温吞好应付的主子,忽然声色俱厉地叫骂起来,锦华骤然间有些不适应,低下头道:“奶奶,我姑妈在袁府厨房里当值,我和锦书见奶奶一时无事,就找她闲话了一会儿……是我不好,以后我们一定上心。”
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语,都被掰开了揉碎了揣摩过之后,冯田田倾向于认为,锦华没有瞧见袁二公子方才的不轨举止。
那就不要再问“你看到了什么”,赌一把她不知道!
“罢了,以后多加注意就是了,”冯田田疲惫地握住她伸来的手,“我有些乏了,你扶我去凝玉那里,跟她说一声,然后就回家好了。”
见冯田田身体不适,江璃十分担心,立即打发婆子,将轿子抬进内院来,又一路亲送她出了门。
晚照在如茵的绿草间投下一道长长的玉影,原来是宁修筠难得踏足了东偏院。轻风乍起,秋香色的纱衫微微宽着,潇洒出尘,不似凡人。
“这些药草是你种的吗?”
“是。”
换作平常,冯田田会使尽浑身解数,尽可能多多提到有关药草的趣事,令他看到自己不是个全然无知的妇人,逗引他多同自己谈几句。但是今天,她的心里乱极了,丝毫没有谈情说爱的念头,更没工夫猜测他深潭一般的心思。
宁修筠信手一指,“这是什么药?”
“这……这是黄芪。”
“这个呢?”
“丹参。”
冯田田口不应心,回答着他一时好奇提出的几个疑惑,心里却越来越绝望,直想一头撞死。如果他们是一双亲密无间的爱侣,此时她早已扑进他的怀里,哭诉在外受到的无礼轻薄。她会哽咽着对他说,没有他在身边,她是怎样的害怕,怎样的无助。
可是没有如果。
锦瑟的适时出现,暂时挽救了她的尴尬和彷徨,“爷,奶奶,外头热,进屋里说话吧。”
宁修筠没拒绝,举步上了台阶。
该怎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啊……冯田田失魂落魄,一头栽倒在榻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夫君,我明天、我明天还要去找凝玉,”她语无伦次道,“你、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
宁修筠莫名其妙。她找江璃,多半是要学诗,硬要扯上他做什么?
“我明日要去翰林院当值。”
“那、那你请假,”她泪水涟涟,“请假休沐一天,就这一天!”
他皱眉,“你以为翰林院是什么地方,说不去就可以不去吗。”
冯田田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抽泣起来,“我知道你很烦我,不愿意看到我,可是我、我现在真的很想你陪我一起,只有明天……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见了袁家的人,告诉他们,你很在意我,在意这个孩子,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只要这一句话……我发誓,以后我也再不会来打扰你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宁修筠好容易听她抽抽噎噎哭完,早就不耐,又似乎觉得这样讲对于一个孕妇有些刻薄,因放低语调,勉强相劝。
“莫非是袁家有人说了什么让你不如意的话?你何必理会他们呢,爹娘有多看重这个孩子,你不是也看在眼里吗,区区几个不相干的宵小之辈,他们的话,哪里值得放在心上。”
“你真的不,”她用力擦着眼泪,作出最后的挣扎,“真的不答应,和我一起去吗?”
这样翻来覆去、神经兮兮的苦苦哀求,已经让宁修筠不胜其烦。他揉一揉太阳穴,而后直起身子,想要赶紧结束这段索然无味的拉扯。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从紧闭的牙关里挤出几句话,“难道在几个不相干的人面前逞强卖弄,比好好对待腹中的孩子更重要吗?”
她哭得昏过去,又醒过来,宁修筠的影踪却早已不见。一片混沌中,她似乎恍然明白过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休说他如今是气得拂袖而去,即便他答应了这个请求,和他一起去了袁家,又能怎样呢?他对她的那一点点稀薄的情谊,远远赶不上那登徒子的无耻。如果袁二公子真的当众倡言,将她的隐私全部抖露出来,他又怎会相信她的清白。
可是,袁二公子究竟是怎么如此事无巨细掌握她的一切!
日常近身服侍的,只有锦瑟她们四人,一定是这其中出了内鬼。
锦瑟,是宁修筠乳母刘妈的女儿,刘妈又是淇县乡里的人;锦月,爹娘是京城南郊的庄稼人;锦书也是淇县人,父母双亡,被叔伯卖到宁家。这些人,似乎和袁家都没什么关系。
她立刻想到锦华,她的姑妈是袁府的厨娘,而且她经常随自己去找江璃,也有充分的机会与袁二公子暗通讯息。
然而,冯田田十分绝望地发现,即使有线索,也等同于无济于事。因为想要彻查这件事情,对她来讲难于登天。
她孤立无援,没有任何可以信赖、可以倚仗的人。自己去查,那岂不是又要投身虎口,去面对袁二公子?这恰恰是她宁可死也不愿意面对的!
垂泪深坐,独自挨到了天明,还是无计可施。晨起锦瑟前来服侍,吃了一吓,急忙寻问,冯田田也兀自不肯言语。
闷闷地舀了几勺粥汤,便命人撤了碗筷,正欲躺回床上,只听有人来报,“袁二奶奶来了。”
“田田,”江璃兴高采烈,像撒欢的小鹿一样飞了进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以后我可以天天来找你啦!”
“怎么?”冯田田沉浸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之中,无心共享她的快乐,迷迷糊糊地敷衍着,“这是怎么说?”
“凤翔家中有位远房的伯伯去世了,撇下一个孤儿无人抚养,我公婆商议过了,令二爷回乡去接了来,恰巧我婆婆也想要回一趟娘家,于是便与二爷同行。本来也命我随行的,我又不凑巧病了,索性就留在家里喽。这好些天,可没人管我啦!”
这么长一段话,冯田田只听见四个字“二爷回乡”,苍白的脸上满是急切,“他们要回乡?几时出发?”
“今儿一早动身的。”
“那,京城到凤翔有多远?”
“约有两千五百里。”
冯田田险些没有喜极而泣。两千余里的路程,几十号人拖家带口走走停停,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四个月。
而且袁夫人难得回一次娘家,绝不可能一接上人,便马不停蹄地返回,怎么也要停留一些时日。如此算来,等到袁二公子回京,她估摸着也该生了。
一旦成功分娩,那就一切都好说了。她大可以借口思念双亲,请求公婆允许自己归宁,并趁势留下打理家中庶务,避上几年风头,没准儿到时候袁二公子早就把她忘了呢。
当然,这样做显而易见的后果就是,本来就不讨宁修筠喜欢的她,会从此彻底淡出他的视线。但,与火烧眉毛的危机相比,这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的一丝眷顾,又孰轻孰重呢?
“我,我也想回家,”她喃喃道,“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爹娘了。嫂嫂生了小侄儿,我这个做姑姑的,都没有抱过他一下。”
江璃轻拍着她的肩膀,“再停上半年,就可以见到了!”
留在淇县,她会比如今自在得多。她可以独自一人,静静抚育孩子,不必再想那些烦忧。不,她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娘和嫂嫂时时厮见,守望相助。她还可以带上那本医典,以供闲暇之余精进学问……
冯田田满怀期待,含笑抬起头来,从雕花的几案上取了一本小说,“凝玉,上次读到哪了?”
宁老爷近来一直闷闷不乐。
首先是拜访一位同案的僚友,见到对方儿孙成行,满屋都是孩童稚嫩又天真的欢笑声;
次日晨起,让小妾给自己拔白胡须,结果小妾说白的太多了拔不胜拔,倒不如找个修面的师傅染一染为妙;
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下朝回来,撞见小儿子宁修筠,正对两个年轻丫头待答不理,一副“天下女人都别挨我”的死样子。
他当即喊住儿子,“安先生正好也在,你留一留。”
宁修筠诧异,“爹,我没病没灾,这是做什么?”
宁老爷道:“我瞧着你气色不大好,还是看一看。”
宁修筠垂首应道,“是。”便立在一旁等待。
很快,安至福出来了。
一番望闻问切,正要说话,宁老爷道:“筠儿,刚才你娘有事叫你,你现在尽快过去,莫要让她久等。”
宁修筠唯唯连声,风也似的到后院去了。前厅只剩下宁老爷和安至福两个人。
宁老爷四顾无人,低声问道:“他有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