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锦月不懂药理!冯田田一听,顿觉小腹更痛了,厉声喝道:“你把箱子端过来——灯举高些!”
终于找到了。锦月捧着救命的药草,一脚深一脚浅,冲出门去。这时锦华和锦书也都醒了,无奈也都是未经人事的年轻丫头,帮不上一点忙,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冯田田紧紧抓着被褥,泪水直流:“锦书,你到爷的书房去,请他过来……”
她要失去他们的孩子了吗?记得爹爹说过,十月怀胎才是瓜熟蒂落,女子若是头胎保不住,便会元气大伤,往后会不容易有孕,甚至有些体弱的,一次小产就会要了性命。
那么她会死吗?要是就这样死了呢?宁修筠、江璃还有远在淇县的娘亲……娘该有多难过啊!她生平就自己这一个女孩儿,往后又该是孤零零的了……
胡乱想了许久,宁修筠和郎中都不曾出现,倒是锦月捧着个瓷碗进来了,见冯田田脸色越来越不好,急忙奔至床前,一勺一勺吹着喂到她嘴边。
滚烫的药汁灌下喉咙,进了肚子,冯田田的痛楚,竟奇迹般地渐渐平复,血也止住了。
这时,宁夫人偕同郎中,率领一众婆子鱼贯而入。锦瑟见是外男进入,眼疾手快将帐子放下,只捋起冯田田的衣袖,露出一小段玉腕,随后自己和丫鬟们疾步奔入耳房回避。
“安先生,这丫头见红了,快给她瞧瞧!”
是上次那个蓝眼睛的西洋人。冯田田还记得,锦瑟说此人名叫安至福。
只见他不慌不忙,上前一切脉,道:“脉象平稳,没有大碍。姑娘可是服用了苎麻根煎的汤?”
冯田田虚弱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是,刚才我叫人煎的。”
宁夫人道:“先生不用再开张安胎的方子?”
安至福道:“姑娘用药精当,如今已经渡过危险,毋须再服用安胎药物。只是姑娘忧思过度,不是养生之道。往后还该安神宽心,不可大悲大怒,使气血急流……”
冯田田一一听了。安至福嘱咐完毕,便告辞离去。
直到锦瑟换上了新的锦褥,冯田田都没有等来朝思暮想的那一抹颀长身影。她反复抚摩着纱帐边的流苏,疾声吆喝着:“锦书呢?”
人都散了,锦书才磨磨蹭蹭地进来,话语中带着怯意,“奶奶,我去书房,刘妈妈说,爷这几日以来总是失眠,好容易今夜服了些宁神药物睡下了,实在不忍心吵醒他……”
相去无数街坊的郎中都到了,搁着几重院落的人却始终没有到,其实冯田田早已明白了结果。
但仿佛是大牢里待决的死囚,不到法场上斧钺加身的那一刻,总不肯认命似的,她也是必要听到一句板上钉钉的“他今晚不会来了”,才彻底灰下心来,遂怏怏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都去睡吧。”
锦瑟回想起方才触目惊心的鲜血,委实怕了:“奶奶歇息吧,我和锦月守着奶奶。”
冯田田托着腮,回想起林浩初在一次诗会上七步成诗、力压群雄的风采,不禁心驰神往,怅然叹道:“县君,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我若有她才藻的十分之一,也……”
“奶奶刚刚见红,好容易安下胎来,怎的如今又想什么县君,这岂是保养之法?”锦瑟如临大敌,满是忧色地劝解着,“更何况,县君并不是真才女!她比起袁二奶奶,究竟是略逊一筹。”
“怎么会,那一次赛诗,县君可是打败了凝玉,夺得魁首呢!”
冯田田止不住地疑惑,认为锦瑟只是在安慰自己。
“那不过是袁二奶奶让着县君罢了。”
“赛诗还能让?难不成她故意写几首歪诗……”
锦瑟翻出冯田田特意抄录的两人诗篇,现场比比划划:“正是!她们一共比试了四轮,奶奶你瞧,这是袁二奶奶的第一首七律,文采精华,遍地锦绣,远胜于县君。
“第一轮结束,两人休息了片刻,中间各自喝了几口茶水,奶奶可曾注意到,正在这当口儿,袁大奶奶绕到袁二奶奶跟前,将她的肩膀一捏,悄悄说了句小话,之后袁二奶奶的诗便一首不如一首,全是些俚俗又空虚的陈词滥调。
“反倒是县君,四首诗的水平大致相当。所以,袁二奶奶不是比不过,是不愿抢县君的风头罢了!”
冯田田细细将二人诗作推敲一番,发现与锦瑟所言分毫无二,不由得暗自心惊,且喜且忧。
喜的是,江璃仍旧是当之无愧的才女,林浩初并没有那样高不可攀;忧的是,锦瑟一个丫鬟都能看出来的关窍,自己却懵然无觉,可见无知肤浅到何种程度……
锦瑟轻轻抚上她的小腹,声调柔和下来,“奶奶试想,袁二奶奶既是远胜于县君,奶奶又在袁二奶奶那里学诗,得到她的屡次褒扬,这岂不是意味着奶奶天性聪慧,假以时日,又何愁比不过县君?
“眼下,奶奶什么旁的都不要想,养好身子,平安诞下哥儿,出了月子就继续发愤向袁二奶奶讨教,想必定能文章满腹,笔下生花!”
冯田田经锦瑟耐心开解,顿觉神清气爽,想起孩子,心里更是泛起无限的温情与慈爱。是呀,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这个小生命,何必再操心其他事呢?
她闭上双眼,不久便沉沉入睡,粉脸上漾起两个小梨涡,好像做起了甜甜的梦。
经此一夜,宁夫人着了惊恐,便格外上心,燕窝鱼翅是流水一般地朝屋里送。冯田田将养了几天,两颊日渐丰满红润起来,总算被允许下床走动。
不过她也不是爱闲逛的人,便是得了自由,多半也只是静坐房中研读医典,给丫头们切一切脉,竟也颇有进益。
夏日渐至,栀子的芬芳溢满幽深庭院。蝉鸣的聒噪,蚊虫的低吟,鸟雀的婉转,微风的吹拂,连同闺中淑女的思绪在甘甜的气息中飘逸。
闲步□□,冯田田顾盼流连,忽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在柳荫之下徘徊。
宁修筠看到妻子,正欲转身离去,冯田田的一声“夫君”,令他不得不暂时驻足。
“前些天你失眠,如今可好些了?”
冯田田是个腼腆又胆怯的淑女。她这样说,目的并不是真的多在意失眠这件事本身,而是想通过这一问,宛曲地试探他到底知不知道,她那夜见红的凶险。
如果他知情,那么当她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时,即使是出于礼节,也会例行公事地回问一句。
宁修筠一如既往地客客气气,“我好多了,娘子善自保养,不必管我。”
没有问起,看来,刘妈等人并没有告诉他。冯田田心一沉,细细打量他一番,看到一对黑眼圈,便知他的所谓“好多了”不过是扯谎,于是伸手搭上他扶着栏杆的左腕。
宁修筠心底浮起一丝不悦,刚想移开,冯田田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道:“稍等一下,很快就好。——你伸出舌头让我看看。”
他不耐地闭上眼睛,轻启朱唇。在宁修筠心目中,不过就是一个乡野草医,做张做势,逞弄着自己半瓶晃荡的才学和医术。
左不过她是有身子的人,须得容让着些,才不忍遽加斥责,索性由她胡闹一阵子也就算了。
“好了,”冯田田看了舌苔,柔声道,“舌暗,苔腻,脉滑,手心时常有汗,可见是脾虚兼有湿热,而且湿重于热。夫君不妨用一味半夏泻心汤,清热祛湿,加山麦冬、生石膏、茯苓、桔梗,金银花……”
“多谢娘子,”宁修筠道,“我有些乏了,先行回去。”
冯田田有些着恼。他拔脚就走,根本就没记!
罢了,或许他根本就信不过自己的医术。冯田田骤然生出疑窦。莫非她真的诊断错了,宁修筠早已有郎中开出正确的药方,这才对她不屑一顾?
既然如此,还是不必给他方子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再怨到自己头上,又该如何是好。
光阴流转,又到了上课的日子。
江璃轻手轻脚扶着冯田田,像是守护着一件易碎的珐琅瓷器,“你有身子了,还是应该以静养为主,读书的事情不如先放放。”
冯田田眸色一暗。若是连功课也停了,整天沉浸在无望的思念当中,如何避免胡思乱想。
“本来我也是这样考虑,可是丢了书本,终日枯坐在家,又实在无趣,我,我还是想继续之前的课……”
江璃略一思索,道:“那,我们不妨折中一下,照旧上课,只是每一次功课的分量减半,回去以后,只需熟读成诵,暂且不必再背下来,这样,既可以避免闲居无聊,又不致受累,你看如何?”
“太好了,”冯田田顿时又快活起来,“还是你想的周到。”
江璃微笑,起身到书架边厮翻一通,“你拿上这本《逸情集》,是讲文人墨客闲情雅致、逸闻轶事的,都是一些很短的段落,想要消遣的时候,可以随便翻翻。”
“二奶奶,太太唤奶奶过去一遭。”
江璃一蹙剑眉,无奈道:“晓得了,我就来。”
“凝玉,你要是忙,我就先走了?”
江璃挽留:“好容易来一遭,再坐一会儿吧,我去去就来。”
见江璃随婆子去了,冯田田左右也是无事,况且袁府来了不少次,早已熟络了。于是独自出门,到东偏院附近的小园散步,等待江璃归来。
绕过一片太湖石,一个人影早已立在那里。
“二、二表哥!”冯田田吃了一惊。
袁二公子却并不回礼,一反常态,笑嘻嘻道:“姐姐,哪里去?”
当头一棒,冯田田顿觉不妙,茫然四顾,周遭空无一人,急忙转身欲走时,早被袁二公子一把扯住衣袖。
“我打赌,姐姐今日穿着一件水红色绣牡丹的肚兜。”
冯田田浑身的血液顿时凝滞起来。
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模样,袁二公子心中愈加兴奋,平日里的端庄温良,换成了恣意妄为的笑,“好姐姐,我说的没错吧?”